一个15岁的山村女孩,在学校生下孩子

2022-07-02 星期六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这个深山里的乡村,女孩面临着两重危机:性方面得到的保护很少,对性知识的缺乏更是惊人。这让她们在成长过程中更可能受到侵害,也更难在伤害发生后正确地照顾自己和求助。



文|裘星

编辑|陈晓

宿舍里的婴儿

一条仅容两车宽的小路在山间盘旋,一侧是云贵高原特有的暗红色山土,另一侧的山崖下方是绵延起伏的山野,上缀星星点点的人家。车子划破云雾,从山顶一路俯绕向下,翻过山坳间一座石桥,然后爬坡,再经过一条手肘形状的急转弯道,下一道沟,直到经过一个窄长的天然石洞后,路边房屋才渐渐密集起来。
这是丹丹每周上学的路。丹丹的家位于云南省昭通市采云乡石廊村的一座山峰上,海拔2000米高,几乎接近山顶。读小学时,她需要翻越两座山头才能抵达村里的中心小学;自去年升入乡镇上的采云中学,上学路则被延长至20公里——采云中学是全乡6个村庄唯一的初中,在校学生近2000人,都是辖区内散落于大山深处的孩子们,他们和丹丹一样,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因此大多选择在学校住宿或在乡镇租房子,只在周末才回家。

插图:Jessie Lin

丹丹每周都要乘面包车往返在这条路上。她个子不高,身材微胖,总是穿着宽大的运动式校服,神态举止和同龄的乡村女孩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自从2021年7月以来,在宽大校服的遮掩下,丹丹的身体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她的肚子在渐渐长大,有时候里面好像还有东西在动,尤其车辆随着山路颠簸时,肚子里的“东西”会动得更频繁。
丹丹没有把身体的变化告诉任何人。她用手机偷偷搜索过,自己也许是怀孕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怎么办,又不敢给任何人说起,很害怕,很无助”。她后来在自述中说。
漫长的怀胎过程,这个女孩将可怕的心事独自埋藏起来。为了遮掩腹部的隆起,她买了胶带一圈圈缠在肚皮上,将肚子勒紧,再罩上衣服。没人知道她怎样一个人承受了孕吐、头晕、乏力……检查、护理等程序更是没有,同班同学杨婧记得,在学校时,每周一节的体育课,丹丹从没请过假,课前的跑步也都“跑得比自己还快”;就在分娩的前一个月,她参加了学校的体测,跑了800米,跳了180个绳;班主任同样没看出什么异常。当后来警察找到班主任时,这位没结婚的年轻男性给出的解释是“校服太大了,看不出来”。甚至母亲和嫂子也没注意到丹丹有什么变化。她们告诉本刊记者,临近分娩前的一次春假,丹丹从学校回家,三人一起去干农活,四五十斤的笋她一口气扛在背上,一个星期她帮家里打下了两三千块钱的竹笋。
直到临产那天下午,丹丹才从学校给嫂子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肚子疼,很难受。嫂子问是否需要带些胃药,她说不要,电话就这么挂了。这是她生产前唯一一次模糊不清的“求救”信号。当天晚上,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女生宿舍的宁静,丹丹一个人在宿舍里生下了孩子。

《产科医鸿鸟》剧照
回忆起那个晚上,嫂子仍然心惊肉跳:她接到电话,骑电动车赶到学校后,推开宿舍的房门,看见的景象让她“吓得差点晕过去”:丹丹躺在床上,子宫从身体内向外翻出,床上、地上满是血迹,一旁还有一个婴儿。当晚她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但直到凌晨1点多,家人才凑够了手术所需的3000多块钱。手术持续了5个多小时,女孩的身上缝了30多针。医生告诉嫂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病人,只在最后疼得不行时,才哼了两声。
5月25日,“云南初中女孩在校分娩”的消息传遍网络后,当地警方发布通报,对涉嫌性侵未成年少女的嫌疑人贾文和采取了刑事拘留强制措施。贾文和是丹丹每周往返学校乘坐面包车的司机,他的女儿和丹丹是同年级的同学。
丹丹曾经拍摄过一个视频回忆这段遭遇。那是在分娩后,震惊和愤怒的家人在解决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为了得到舆论支持,让丹丹拍摄的。镜头前,女孩面容冷漠、语气平顺,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是一个很不幸也很丢人的事情,我被别人强奸了。事情发生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乘坐他的车去学校读书的途中,他强行和我发生了关系……事后他一直拿第一次威胁我,前后共侵犯了我三次。后来我一直在学校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会怀孕,直到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才明白我怀孕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怎么办,又不敢给任何人说起,很害怕,很无助,抱着必死的决心,我在学校生下了孩子。”

6月18日,本刊记者来到了丹丹的家。从山脚下的县城驱车三个小时,越到高处,路线越是曲折逶迤,丹丹的家就在山峰的褶皱之处。灰砖砌起的平房,墙体已经斑驳,飘扬的毛毛雨将门前的石阶打湿,天压得很低,浓雾掩映之中,不远处的玉米苗依稀可见——这是当地一年到头常有的天气。
方正的院子空荡、潮湿,旧鞋子等物件在墙角杂乱地堆放。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小型电视机、一个破旧的沙发和一个充当桌子用的火炉,昏暗的灯光打在水泥地上,房梁上的腊肉和衣架悬挂在一起。这个家庭依然笼罩在丹丹尚未成年就生育的愁云之中。产子的消息很快传遍全乡后,闲言碎语也随之而来,有人说丹丹的行为作风不检点,有人指责丹丹的母亲没有教好女儿。一家人告诉本刊记者,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们还是不敢出门见人。

大山深处,笼罩在云雾中的采云乡,这里海拔约2100米。(金海 摄)

不到60岁的父亲体格精瘦,两只圆眼略微向外凸,手边不离香烟和打火机。面对来访的外人,他双臂互抱,跷起二郎腿横瘫在沙发上,“我的女儿已经受害了,她的前程已经毁了,我只能相信正义,不会放弃让贾文和赔偿”。当谈到“作为监护人,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丹丹此前怀孕的征兆”这个问题时,他扯高了嗓子:“她穿的校服那么大怎么能看出来?我们农村,对娃娃没有那么在意的。”母亲则在一旁的板凳上端坐,双手交叠,双目低垂,眼皮肿胀。丈夫说起女儿的事时,她只看着,从不插话。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丹丹的身世——她不是这家的亲生女儿。丹丹出生时,这座大山里的村镇还没有修通公路,传统的重男轻女观念还十分严重,丹丹的亲生父母想要一个男孩,决定将她遗弃。幸而被现在的母亲得知,这个朴素善良的女人认为“每个生命都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于是将丹丹带回了自己的家。此后,亲生父母和丹丹再没有联系,这次宿舍产子事件发生后,他们也不曾露面。
收养丹丹的这个家并不富裕。按村里人的说法,养父好赌,总想着变卖东西换成钱,撒到牌桌上;养母多病,干点农活就直不起身,靠一天三顿药维持日常生活。家里唯一的收入靠几亩玉米地,和山间野生生长的菌子、竹笋,直到丹丹的哥哥前些年外出打工,整个家庭才有了每月几千元的固定收入。

2014年12月21日,昭通的一个山寨,两个女孩正在焚烧土地中的玉米杆,为来年的耕种做准备。(黄豆 摄/视觉中国 供图)

在丹丹哥哥的讲述里,这个家庭中,父爱是绝对缺失的。从他自身的经历来说,小学没读完,父亲就切断了他的学杂费用,因为在父亲的观念里,养孩子的作用是增添劳动力、创造收入,而不是花钱上学。丹丹哥哥十几岁时,就只能靠自己割山上的竹笋卖钱,换一点学杂费,磕磕绊绊读完了小学。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丹丹,父亲则更加冷漠。尽管母亲尽量疼爱丹丹,但能提供的庇护也十分有限——与父亲暴躁易怒的性格相比,母亲淳朴、隐忍,从未上过学,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在这个家中,她没有话语权。

学校

从丹丹家驱车20公里便到达采云乡。近10年来,由于镇上青壮年大多出去务工,采云乡一条主干道上,约80%的商铺都拉下铁门帘,只有采云中学附近的一些饭店还在营业,一个店铺老板告诉本刊记者,现在镇上的生意90%都是围绕学生。几乎空心的乡镇如今除赶集外,唯一的功能便是采云中学了。
作为采云乡的地标性建筑,采云中学建筑群的楼体都被刷上了新漆,实验楼、篮球场、操场和看台等设施一应俱全。如果不看楼宇外环抱的青山,学校外观和城里的公立学校没太大差别,是镇上唯一带着现代和热闹气息的小世界。当音乐铃声打响,学生们涌出教室,或倚在教室外的看台上,或三五成群进入操场时,沉寂的整条街道仿佛也跟着有了生气。
当地一名教育部门的工作人员蒋子荣告诉本刊记者,采云中学所在的县城2020年才实现脱贫,是云南省最后一批脱贫的县城。由于深知教育对大山深处孩子改变命运的重要性,教育一直是当地政府近些年工作的重中之重,也是“脱贫”的重要指标。在全县,教育局是最重要的行政机构,县财政约三分之二的支出都用于教育,甚至举债修建学校。自2016年起,这里几乎所有学校都经历了一轮基础设施的建设和翻新,很多教室才有了正式的桌椅和黑板。在此之前,不少山区的学生只能自己带板凳、用木板搭在石头上作课桌上学;操场不再是石子和土堆,而是有了塑胶跑道;旗杆也不再是用竹竿拼接的;很多学校还有了电子化的教学设备,“去每个乡镇或村庄溜一圈,当地最好的建筑一定就是学校”。
除了硬件设施,当地狠抓教育的另一个措施是让所有学龄孩子都进学校。2012年以来,云南省在全省范围内实施“控辍保学”,保证所有适龄儿童和少年都能入学、接受义务教育。几年内,采云中学的在校生由几百人陡增至1700人,每个年级大概有9个班,每班60来人。每到中午和晚上,穿着夹克校服的学生们在街上或端着盒饭边走边吃,或三五成群地游荡,是整个乡镇的热闹一景。
从乡镇到县城,背着书包的学生在街上随处可见。(金海 摄)
学生们很多是留守儿童,长年和父母分离。在外打工的父母对孩子的劝诫几乎是重复的一句话“我们在外面这么辛苦,就是为了你好好读书。”但对不少没有读书天赋也没有兴趣的孩子来说,打工返乡的年轻人穿着的名牌、带回的城市故事,比校园更有吸引力。在不得不留在校园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制造的混乱可能比学到的知识更多。
一位村民告诉本刊记者,自己的女儿就读采云中学时,常常反映学校的氛围混乱:由于学校非封闭式管理,很多不学习的学生整日和街上的混混厮混在一起,以“宗族义气”为名打架斗殴,有的学生甚至会打老师;在学校里,男学生对女教师污言秽语的情况也并不罕见,还有老师和学生谈起恋爱——那位老师后来被开除;家长对老师也不算恭敬。有一次,一个老师因为教育学生引起家长不满,被家长找人打了。从采云中学毕业时,这名村民的女儿中考只考了200多分,后来花钱到城里的私立中学复读,成绩翻倍提升,考上高中后成绩也排名靠前,“上大学不成问题”。但在当地,像这样有条件或意识送孩子去城里上学的家长不多。
在并不优越的学习环境里,丹丹的成绩总是班上前三名。同学杨婧告诉本刊记者,丹丹是那种不怎么说话但学习非常努力的女生。在班上也有一定威严,曾被老师委任纪律委员,管理全班的纪律,谁上课迟到或说话,她会生气地惩罚,在杨婧心中“凶得很”。但回到家里,她总是安静懂事。嫂子记得,每次放学回家,丹丹都不用大人督促,自己主动做作业;做完作业就帮母亲做农活、帮嫂子带孩子,勤快得很。
嫂子告诉本刊记者,她和丹丹哥哥商量过,不管经济条件再困难,都至少让丹丹读到高中,成绩好的话就继续读大学,考不上大学也至少读一个职业技术学校,这样进入社会,还能有个一技之长。但自2021年夏天之后,原本充满希望的“读书改变命运”道路被打断了。

遥远上学路

从上小学开始,丹丹就需要乘车上学。
采云乡高山草甸葱茏茂盛,村民自古以畜牧业为主要经济,为减少牧地纠纷,邻里房屋总分散在乡野四处,一个行政村面积很大,往往覆盖多座山峰。但山村的教育资源却非常集中:初中只有乡镇上的采云中学,村里的小学也只有一所,在石廊村村委会附近。根据村民的说法,原本,各村民小组有自己的“私塾”,孩子们每天自带板凳,到方圆几里地学历最高的村民家里上课。所谓“学历最高”,一般是指读完小学或者上过初中。这些年,当地政府取缔“私塾”,在每个村子设立中心小学,为的是集中教学资源,让孩子们接受更正规的教育。但对丹丹来说,这意味着她的小学离家有6公里多的山路,到初中学校则有20公里。

昭通某县一乡村小学(裘星 摄)

村民贾文和是这条线路的“专营”司机。尽管石廊村到采云乡之间的公路于2012年修通后,当地政府与车辆公司合作,开通了往返于村镇的营运车辆,但这种官方营运车每天只有两班,且凑不满一车人就无法发车,另外,这种车辆的发车点只在村委会附近,各村民小组的人家走到村委会也要一两个小时,村民进出并不方便,因此村民们更愿意选择贾文和的车辆。贾文和的朋友欧大鹏告诉本刊记者,贾文和做生意很勤奋,村民想坐车只需打一通电话,哪怕只有一个乘客,贾文和都会专程送一趟。除了去乡镇赶集的村民,他的乘客大多是往返学校的学生——临上学时,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通常在贾文和家门口的交叉路口集合,单程收20元,车上添几个小板凳,一车能载七八个学生。
在哥哥看来,能乘车上学的丹丹已经足够幸福。十几年前他读小学时,上学的路多是村民用双脚一步步踩实或用石制器具一锹锹夯平的,每天上学,他总是天不亮就出发,和住在附近的小朋友结伴,交替点燃手中的柴火照亮。昭通独特的喀斯特地貌形成了高山与峡谷并存的特点,山中险峰陡而密集,孩子们常常不得不拉住树藤才能爬上山崖,从家里走到学校,总要走两个小时。
尤其到了冬天,高寒天气和常年雨雪让上学更像一场历险。即便这些年乡村路网扩建,水泥路通到了大山深处,当地孩子上学仍然很不容易。几年前,附近村庄一个上学的男孩,因为一张到校时头发、眉毛、睫毛上都覆满冰霜的照片,传遍了互联网,被网友们称为“冰花男孩”。当时这张照片被舆论解读成一个充满喜感的励志故事,山区孩子上学的艰难被互联网上的笑声淹没。事实上,在其背后,散落深山的村庄与学校间的地理距离,一直客观存在,也很难消弭——从社会治理层面,在乡镇集中资源建立中心学校,是当地政府集中优质教学资源、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的“最优解”;但另一方面,无论是走路还是乘车,上学路途的遥远,增加了孩子们的危险。多年来,附近山区的学生在上学路上掉进河里或滑下山坡的事故并不罕见。对丹丹这个青春期女孩来说,她的危险则是上学路上的面包车司机。

《念书的孩子》剧照
贾文和今年36岁。在村里劳力大量外出的背景下,他是为数不多还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在一段与妻子的自拍视频中,贾文和看起来皮肤白皙、面相斯文,在镜头前边开车、边浅浅微笑,妻子则在身后扶住他的肩膀,随着音乐摆出各式搞怪表情,单看视频,人们会觉得这是一对幸福的小夫妻;在村民印象里,贾文和的形象也大多是“温柔、老实”,“你说一句话,他就回你一个微笑那种”。没有人将他同“强奸犯”联想到一起。
一名接近两家的村民告诉本刊记者,贾文和的性侵行为也并非全靠暴力。在他与丹丹三次发生关系期间,有时打麻将赢些钱,他会偷偷塞一部分给丹丹,让她在学校附近买零食吃;还有村民曾看见,去年小升初考试前后,贾文和在送丹丹来镇上时,还带着丹丹去营业厅办理了手机的电话卡。这种表面的恩惠和成年男性的“关心”,是缺少父爱的丹丹成长过程中匮乏的情感。因此,当警方刚开始调查案情时,贾文和的说辞一直是“双方你情我愿”,直到后来他才承认,“至少第一次是强迫的”。

性观念危机

接近分娩的最后一个月,宽大的校服也很难遮掩丹丹身体的变化了,尤其对相对亲近的女同学来说,丹丹的“肚子”成为女同学间的秘密话题。杨婧记得在一个课间,丹丹的舍友偷偷对她说:“丹丹的肚子现在变得很大,我们都觉得是怀孕了,但又不确定。”杨婧感到很惊讶。“怀孕”对她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生理名词,知道有这种事实存在,却无法切实地理解和把握,更无法和身边的同龄人建立联系。
“可能只是胖了。”她反驳说。
“但胖的只有肚子,脸没胖。”那位舍友说。
分娩发生前,类似的讨论在班里女生之间频繁发生着。丹丹的肚子就像“房间里的大象”,女生们都注意到了,但她们既不敢直接去问丹丹,也不敢告诉班主任——班主任是一位未婚的男青年,甚至不敢相信它的真实存在。直到丹丹分娩后,杨婧才意识到之前关于丹丹的传言是真的,“我不懂得怀孕是怎么回事,之前也没听过谁怀孕,所以一直都没当是真的”。
《韩公主》剧照
2021年,来自北京的冯小奇曾在云南一所山村小学支教近一年时间,教不同年级的8个科目:语文、英语、音乐、美术、体育、信息技术、科学,以及性教育。在一个毕业班上,为了更好地了解学生,她布置了一个“交换秘密”的作业,让每个人写出一个“不能和家人说的小秘密”,然后上交。在办公室看到纸条时,冯小奇忍不住心疼地大哭——一些学生在纸条上问,自己和十七八岁的哥哥睡在一起,会不会有宝宝?还有些女孩有过性行为,却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冯小奇发现,在落后的乡村,女孩在性方面得到的保护很少,很多女孩过早地经历了性。一位在乡村中学支教的同事告诉她,学校里有女生上着学,就突然请假说自己预产期到了,要回家生孩子,而学生家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在附近村庄家访的过程中,她发现有大约一半学生的妈妈,都是在14岁左右生的孩子,18岁以前生产的则比比皆是。
与过早有性体验相对,山村女孩对于性知识的无知又超出冯小奇的想象。一次,班里一个女生月经初潮,肚子很痛,裤子上洇了血被班里的男生嘲笑,冯小奇才知道这个女孩父母在外打工,没人和她讲月经是什么,她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还有女生在月经期间依然跑步、吃凉的食物或用凉水洗头,没人告诉她们该怎么护理;一些一、二年级的女生没有性别意识,赤裸着上半身就走在村里或者拍摄快手视频;还有一次,她在和班里一个谈恋爱女生的聊天追问中,才得知女生已经好几个月没来月经,还经常肚子疼,但女生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冯小奇不得不在课程的编排中,加入一些原以为是常识性的东西。
山村教育中性安全教育的缺位,在冯小奇看来,背后的深层原因是家长的漠视甚至家长本身的性观念就不太正确。因此,学校提供性安全意识的科普就非常重要。但在当地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蒋子荣告诉本刊记者,在山村学校进行性教育还是件相对遥远的事情。
《留夏》剧照
这些年,“控辍保学”政策的实施、基础设施的跟进以及村庄条件的改善,确实增加了山里孩子靠教育走出大山的可能性。在石廊村,自2013年起已经陆续有十几个孩子考上大学,但是,在学校设施、考学成绩等“硬实力”背后,学生的心理素质发展、安全保护意识等“软件”,还是山村教育发展的第二课题。近些年,在安全教育上,当地教育部门开展了“宪法进校园”活动,所联合的公安、公检法人员会针对一些学生常见的打架斗殴、三无车辆等问题进行法律法规宣讲,一些人员也会提到一些性犯罪知识,但距离真正的性教育还有很大距离。
蒋子荣告诉本刊记者,乡镇学校实施性教育的困难很多。首先,标准化性教育课程的边界和尺度并不容易把握,“青春期的学生容易被外界诱惑,如果通过性教育让他们过早知晓并发生性行为,也是主流教育所不提倡的事”。他提到一个曾经在性教育方面比较“先锋”的案例,那所学校在校园里放置了安全套自动取用装置,学生可以免费取用,但也招致了广泛批评,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提倡了学生性行为,也和学校以学习为主的氛围并不相符。另外一点很重要的是,山村学校的师资质量难以保证,有些教师也许自己都无法意识到性安全教育的重要性,更难以将其讲得专业、清楚。而这方面有经验的专业老师,往往又很少来到乡村。

创伤

丹丹的嫂子告诉本刊记者,分娩后,在母亲的照顾下,丹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采云乡乡政府也指派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对丹丹进行心理疏导。据丹丹爸爸透露,政府还许诺,如果丹丹想继续上学,省内的任何学校可以任意选择。
但心理康复比身体恢复艰难得多。丹丹目前不愿意见人,也不爱说话,来探望的村干部都被她轰出屋外。房门稍微打开一点,她都会表现出反感,有时还会对母亲生气,嗔怒母亲没关好门。家人给丹丹办理了休学,他们说,目前只能等丹丹自己慢慢接受事实,再作下一步打算。
在常年做受伤害儿童保护的社工组织志愿者李可欣看来,丹丹的症状是典型的心理创伤。她提到一本心灵疗愈书籍《身体从未忘记》,作者作为精神治疗师,在所接触的诸如战争、自然灾害等不同类型的危机创伤事件中,发现来自家庭的创伤、包括熟人之间的性侵,是最难康复的。作者还提出一个重要观点:童年所遭受的精神创伤会损害大脑的功能区域,难以磨灭,“受创的人对于一般的事件也过度警戒。他们的反复受挫行为,并不是因为欠缺正确观念,或者意志力薄弱,或性格有问题,而是脑部系统已经被改变”。
《素媛》剧照
李可欣曾对几例被性侵的未成年少女进行了一对一帮扶。她告诉本刊记者,帮助这些女孩的过程非常困难,女孩“能顺利走出伤害,拥抱新人生”的圆满叙事更少之又少。被侵害后的女孩往往会走入两个极端——一部分会对异性十分排斥,甚至没办法和任何人发生皮肤上的接触;另一些女孩则可能不停地寻找亲密关系,对性无所顾忌,以至反复“被性侵”。在跟进这一类女孩的过程中,李可欣总是愤怒又无力,“眼睁睁看着孩子越走越远”。
一项“童年逆境体验研究”(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ACE)显示,早年遭受忽视或虐待的女性,成年后遭受强暴的可能性是正常人的9倍,这种重演创伤的现象也被弗洛伊德形容为一种“强迫性重复”。李可欣解释,从心理学角度讲,这类女孩被侵害后往往表现出对性以及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态度,让自己在认知上轻视曾经受到的伤害,潜意识是希望自己能更好受;另外,这些受到侵害的孩子,从原生家庭所能获得的关爱大多很少,新的亲密关系所能提供的金钱或情感上的支持,对她们来说都是一种慰藉;她还提到“皮肤饥渴”症——孩子如果小时候很少得到来自母亲的爱抚,肌肤就会一直处于饥渴状态,尤其是体验过亲密接触后,生理上就会一直渴望亲密关系中的爱抚。
但也不是只有黑暗的结局。李可欣还接触过一个案例,那位女性讲出自己的故事时已40多岁。她在年少时被侵害后,也曾放纵自己的性,用肉体的刺激麻痹心灵的痛苦,后来接触心理治疗,才慢慢走出来,直到能坦然分享自己的遭遇。李可欣说,这个案例能走出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女孩一直坚持读书,之后也有自己的事业。

《沉默的真相》剧照
在李可欣看来,丹丹未来最好的选择还是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最好选择管理较为严格的全日制寄宿学校,可以让丹丹的生活强制性地变得规律,还能学到知识。”李可欣说,“辍学回家并不是个好的选择。”她担心,如果没有有力的心理治疗,丹丹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走上康复之路。
(为保护未成年人,文中乡镇、学校和受访者均为化名)






排版:耿耿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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