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村,我的1988

2022-01-15 星期六

作者|玛莎

编辑|依蔓



看了看太阳,快下山了,我放下了手中的泥巴和草,拿袖口擦了擦鼻涕。鼻涕可真讨厌,比鼻涕更讨厌的是鼻塞,好几次想拿妈妈织毛衣的细竹针捅一下,终究没敢。


夏天走了,天气转凉,为了减少鼻涕和鼻塞,我穿了上衣和鞋子。外婆家住在村西头,每当太阳到她家那头时,我无论在忙什么都会停下来,因为妈妈要下班了,我得去村西头的石板桥等妈妈,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我想那些没来及吃上泥草饭的虫子们会理解我,如果它们不高兴,下次我就去帮另一拨更通情达理的虫子做饭。


哪怕从村子最东头的小湖出发前往村西的石板桥,也不算远。但是对于四五岁的孩童来说,也算得上是个旅程。先经过住在村东的东头太太家,太太是我们那对曾祖母的称呼。我家也有太太,但我更喜欢东头太太,因为她不会装扮成水猴子吓我,而是每天笑嘻嘻的。传说水猴子是一种河里的怪物,其作用是让孩子们害怕,因而听话。东头太太家的大房子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家都说那叫青瓦房。其他人家的房子都是橘红色的砖房,还有土坯房。青砖房、青瓦房,究竟好在哪里?我不明白。总之好就是了。


对了,我们村叫丰乐村。


走过东头太太家,是小面妈妈家和美子妈妈家。在丰乐村,所有和妈妈年纪差不多的阿姨、伯母都叫妈妈。区别是亲妈前面没有名字,其他妈妈前面则加上昵称。小面妈妈家门口是敞开的大院子,她家的太太无论酷暑严寒,都会在太阳好的时候出来晒太阳。晒朝阳、晒午阳、晒夕阳,像一只乌龟,安静且长寿。太阳得感谢这位太太,要不是她天天晒,太阳哪会那么暖和。再走一段,我得摘一根老鼻子爷爷家的黄瓜吃。老鼻子爷爷每天傍晚把鸡鸭鹅赶回窝,接着用木柄小铁铲把房屋周围的鸡屎鸭屎铲干净,这是他最重要的工作。正如我每天接妈妈下班一样神圣。他家房子的一角,有一块白色的大石头,比普通砖头大一号,挺方正,且外表光滑。我内心已将其占为己有,经过时,不免要坐在上面休息一番。哪怕不累,也一定要坐一下,意在宣誓主权。不久后从村里唯一一台电视机里看了点《红楼梦》和《西游记》的故事,我坚决认为猴子是从我这块石头里蹦出来的,贾宝玉也一样。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村西头的小石板桥,当炊烟在夕阳中袅袅升起时,妈妈就会推着自行车笑盈盈地如约出现在小桥的那一头。窄窄的石板桥最多宽半米,四周没有围栏,下面是流水潺潺、深不见底的丰乐河,多少是有几只水猴子住在里面的。每天,我看着妈妈推着车从窄窄的小桥上走来,每近一步,我的心就更雀跃一点。


但是那一次,还没等到妈妈出现,我就掉进了丰乐河。




怎么掉下去的?记不清了。踏空?滑到?被水猴子拽下去的?确定的是,我这么个旱鸭子在水里居然不恐慌,也许死亡舍不得在孩童面前揭开他可怕的面纱。河水前拥后簇地钻进了我的眼睛、鼻子、耳朵,那是唯一不适的一瞬。后来每次吃芥末,眼泪从鼻子深处涌进眼角,总让我想起那天的河水。出于大自然赋予的神奇本能,我屏住了呼吸,水挺清,感觉到有东西挠拨我的腿和脚,主要在小腿上,是小鱼,还有青青的水草。在水外面的世界我是那么害怕水猴子,然而真到水里了,我却完全想不到它。我沉浸在安静的、流动的、沁凉的世界里,大脑一片空白,毫无挣扎地悬浮在水里,停止了下沉,就像小鸟睡在空中。水草和鱼继续跟我打招呼,也许还有小虾?青蛙不知道躲在哪里围观这场演出。再上不去,我就要决定做一条鱼游走。


水外是另外一个世界,有人的声音,嗡嗡的,听不清,似乎是外面那个世界掉进水里了。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多会儿,一根麻绳垂了下来,即使听不见上面的人在说什么,我也知道得抓着这根救命稻草。左手在上,右手紧跟贴附在下,我使出了帮妈妈拧毛巾的劲儿。麻绳比毛巾细不少,两只手上的四根手指义无反顾地狠狠扎进手心,双腿也顺势收缩交叉。再见了,小鱼,再见了,水草。青蛙看见我这样的姿势,好像看到了自己,纷纷跳开。我被徐徐而又坚定地拉出了水面,像刚从妈妈肚子里被分娩出来,蜷缩着,湿漉漉的,并且抑制不住地要大哭一通。听到了我洪亮的哭声后,拉我上来的人们像产房里的医生护士一样,相互庆祝,欣慰地说道:“没事,没事,挺好的”。


丰乐河听到了,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哭完,吐完一肚子水之后,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气喘吁吁地都赶来了。好些懊悔的,互相责怪,应该先来看我落水,再去稻田里捉田鸡娃子,也就是小青蛙仔。先来的大孩子成为大家巴结的对象,正绘声绘色描述着我如何差点被水妖吃掉的场景。而落汤鸡当事人只被当做故事里的一项道具,由得别人在自己身上搜寻被吃的证据。小孩子自己讲故事,那是不可信的,哪怕自己是主角。大人们也指着我这个活教材,训斥自家孩子,警告其不要靠近河流,不然就是这个下场。但孩子们看我的眼神满是好奇和羡慕,全然没把爹妈的话放在心上。


他们一路浩浩荡荡护送我回了村东头的家。期间,每经过一户人家都要讲一遍愈渐离奇的故事。“老鼻子爷爷,水猴子差点咬着她啦”;“美子妈妈,水猴子已经啃到脚了,你看这有几个红点”;“东头太太,水猴子趴上背了,水草把水猴子绑住往下拖,这才能拉她上来呢”。我一一暗自记下,决定晚上偷偷在后背挠出两道血印。


忘了是哪位好心人,终于是给了我一条干毛巾披在身上。回家换了干衣服,妈妈就回来了,我原是要迫不及待给她讲我和水妖的故事。但是那天,我突然有点不认识她了,不仅因为没能从桥上亲自接她回家,更因为这位妈妈是短发,而我的妈妈是长头发呀。端详许久,我仍是拿不定主意,但既然其他家人没有异议,我且认了吧。只是随后几天面对妈妈时,我拘谨又害羞,好像招待一位心爱的客人。妈妈的头发不得已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生长,恢复了之前的样貌,我才完全放下心来。


妈妈错过了这次落水,很是后怕,但是我又给了她一次机会。没过过久,我就喝上了一种叫敌敌畏的农药,实在不好喝,这点我可以先告诉你。




是不是很多地方都和我的丰乐村一样,秋天刚到就要溜走。第一片叶子才变黄,其他叶子就迫不及待掉落,忙着给雪花腾出干净的枝丫。猪纷纷企图逃跑的时节就是要过年了。我很遗憾没有亲自参与捉猪,万一被猪撞到,我也是要变成猪的,所以只能既害怕又兴奋地待在家里,等待大孩子来说猪捉到了,才跑去看。我不想变成猪,我很是不喜欢吃糠。


猪必定是绝望的,但他的绝望成就了我们的快乐,猪肉太好吃了。很多年后去柏林吃了各种肉肠,终觉没有丰乐村的猪肉好吃。平常我只吃一碗饭,但是如果有红烧肉,我可以吃两碗,一碗就着肉吃,另一碗倒进肉汁,每一粒米都是一只红扑扑、亮晶晶的迷你猪,我消灭了每一粒米饭,并且将碗内舔得干干净净。盯了我半天的小花恨恨离去,自寻他路。小花是我家的狗,他也爱过年。


过年不仅会杀猪做红烧肉、梅菜扣肉、冰糖蹄髈和狮子头,还有其他各种美食,能一次性喂饱我攒了一年的馋虫。远远地,豆香味就飘进了我的鼻子里,仁子舅舅家的豆浆应该磨好了。黑暗的磨豆坊里到处都是沁人心脾的香味。现磨豆浆要趁刚出锅、有点烫的时候喝,长大后再没喝过那么顺滑、细腻、清新又浓郁的豆浆,喝完一口呼出来的热气也是醇美的。如果稍微停歇一会儿再喝,豆浆最上层会冷却成一张豆浆皮,轻轻一吸,薄薄一张送入口中,细细嚼开,比豆腐、豆干更有嚼劲。


还有蒸馒头啊,我们称为馒头,其实是包子,有红豆沙馅和萝卜丝馅。两种我都喜欢。一屉屉馒头刚出炉,那个软,那个甜,随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我总要先吃一两个再开始工作。我的任务是用一种类似八角的干枯植物,清洗干净后晒干,然后蘸取红色颜料,在红豆沙馒头上留下六芒星似的印章。萝卜丝馒头则用筷子的一端蘸取颜料轻轻一点即可。丰乐村过年不包饺子,即使平时吃的饺子,长大后才知道学名叫大馄饨。


过年前,酿造米酒的师傅会入住不同的人家,主导整个酿制过程。他总是穿着脏且破旧的衣服,大部分时间待在伙食房,也就是厨房灶台,晚上也住在那。我最爱米酒的副产品,酒酿。软糯酸甜,不知道有没有吃醉过。货郎在快过年的时候来得更勤,大人们此时也更慷慨。比如,平时我只能用最破旧不堪的鞋子或者很小块的废铁换一小块蜂窝麦芽糖,但过年时,妈妈会用现钱直接买一大块。看到货郎在那又大又圆的盘子里敲下一大块甜津津、脆酥酥的麦芽糖递给我时,我心里的蜜蜂快乐得全要飞出来了。当然不会一次性都吃完,每次只吃一点,剩下的埋回面粉缸里,保质防潮。


除了数不清的好吃的,每年还要陪奶奶去隔壁村找一个神秘老爷爷画年画。隔壁村可真远啊,有两个世界那么远。那个老爷爷肯定活了上千年。一到过年就给人画年画,年画里永远是千年前的高山、流水、古寺、苍松和仙鹤,还会专门画额头比馒头还鼓的寿星老儿。画拿回来,没有给钱,给了一袋米一袋面。




常常不知道因何惹恼了太太,于是她便要来教训我。太太的脸比核桃还皱,像一张没画好的画被揉成团打算丢掉,想想又拿回来展开再看了看,也许水猴子就长这样。


她平日里没事会坐在铺满了旧棉袄的草窝椅上晒太阳,和小面妈妈家安静的乌龟太太不一样,她话多并且总是坐不踏实,尤其在我惹怒她的时候,挥起拐杖就要追着我打。我边跑边回头,看见太太干枯的五官因愤怒更加拧成一团,张大嘴呵斥我,嘴里黑洞洞的,没剩几颗牙,只有眉毛是张扬的,好像要飞起来变成鞭子抽我。水猴子吃起人来想必就是这模样,于是我跑得更快,太太总归追不上,我的逃亡目的地只能是外婆家。


那次到了外婆家,吃完第三张豌豆苗饼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喝光太太的蜂皇浆,让她没得甜水喝。蜂皇浆装在褐色的玻璃瓶里,是太太的宝贝,每次倒出一点点粘稠的琥珀色液体,再和入白开水,搅拌后喝,不仅清甜,还能延年益寿。我对于长寿的诉求暂时没那么强烈,只想喝甜水。偶尔太太高兴时才会给我喝一点点,这次我要趁她不注意,把蜂皇浆都喝完,不兑水搅拌,直接喝!想到她发现后一定气得追着打我,却又追不上,我就开心。哼,谁让你扮水猴子吓我。


于是,第二天我趁大人们不注意,尤其太太出去视察猪圈的时候,悄悄进了屋,打开了柜子,果然有个褐色玻璃瓶。可是,拧不开瓶塞。先是用左手抱着瓶子靠在胸口,右手死劲儿拧,不行。又换过来,还是不行,怎么办,太太要回来了。没办法了,我赶紧直接上嘴咬瓶塞,用力过猛,瓶塞“啵”地一声滚落到地上,里面的液体也涌了出来直接灌入口中。“哇”地一声,我吐了一口,手里的玻璃瓶也打翻在地,液体并不粘稠,旋即蔓延开来。这瓶蜂皇浆太苦,与之前喝的不一样。大人们听到哭声立马进来,看见我和地上的瓶子,以及嘴边残留的液体,好像见到鬼一样。我继续哭,满脸通红,嘴里依然很苦,两只短小胳膊因为冬天穿的衣服太多无法自然下垂,仿佛一对随时要扇动起飞的翅膀,搭配着哭泣时不断耸动的肩膀,更彰显了我的怒火,是的,愤怒,而不是伤心难受。我想,太太一定是知道我要偷喝蜂皇浆,所以临时掉包了。


爸爸抠我的喉咙,我更气不打一处来,一口都不能喝吗?还得让我全吐出来?这时妈妈带着奇怪的哭腔喊道,“吐啊,吐啊,不吐会死。”我才明白应该是喝错东西了,太太不会换一个要死的东西给我的。


死,肯定是个最不好的东西,比吓我,打我,还要可怕很多倍。但死究竟是个啥?或者死了会去哪?只要还有妈妈在,只要还能过年,其实也不打紧的。一下子家里的人都忙乱起来,有帮忙抠我喉咙的,有要给我灌水的,有赶紧骑二八大杠去医生家找医生的。过年乡卫生署没有大夫,只能直接去家里找。这时候不知道谁说用碗灌水肯定不够,于是赶紧烧开水,然后洗脸盆,烫脸盆,接着把开水倒进脸盆里,等待冷却。喝第一盆水之前,我暂且继续喝碗里的水。第一盆水喝到一半,第二盆水还在冷却,第三盆水正在烧的时候,我要尿尿了,于是又拿了第四个盆给我接尿。


真是烦透了,我很多次企图罢工,为什么非让喝这么多水,不停喝水,不停尿?为了那道水池同时进出水的数学题提前演习吗?如果仅仅因为会死,犯得着吗?实在不行,再生一个呗。生出来也还是我啊,我都不介意再吃一回奶,再学习爬和走路,学习用筷子吃饭,学习说话。再生一次我,总比在这灌我喝一盆又一盆没完没了的水更好啊。太太木木然地拄着拐杖在一旁看着我,不说话,但是昏黄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她絮叨起来,“快喝水,快喝水,等好了给你喝蜂皇浆。”


许是水灌够了,或医生及时赶到开了灵丹妙药,我好歹又活了下来,暂时没死成。事后太太给我喝了好几次蜂皇浆,直到奶奶和妈妈不让她再给我喝。


好多年来,丰乐村里喝农药的不多,两三个,都是女人,只我一个小孩。每人都有不同的喝农药的正当理由,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识字。敌敌畏送了我一件礼物,从那一天起至青春期之前,烟嗓陪伴我走过了整个童年。




那年也在虚惊一场中过去了,春天来了,田埂上的草发疯一样地生长。爸爸在田埂上用奶奶挑粪的那条扁担,两头各挑一个竹筐,一个筐里坐着我,另一个筐里蹲着堂姐。根据我俩的重量,爸爸调整了两个箩筐和他之间的距离。力矩的知识点出现了,我却只知道咯咯咯地傻笑。那年的丰乐村,在春天里只发生了一件事,小花不见了。


丰乐村的狗有三种名字,小白,黑子,小花。我家小花就是其中一种,小花其实并不小,是土狗和狼狗的杂交。一旦有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家里,他不免要狗仗人势喊几嗓子,接着就下班继续瞎转悠,找吃的,有时也会和家里的鸡发生争端。


一天我在午睡,有人来家里,他吼了好几嗓子,人家该干啥干啥,聊完事情走了。我午觉醒后却发烧了,太太和奶奶坚持认为是小花把我的魂吓走了,骂了他好几句。妈妈一开始不相信,给我吃药,还去乡卫生署给我挂水。每次去卫生署,无论冬夏,都有个老头,上身脱光,身上扎满各种针,是个刺猬人。让我大为震撼,也不知道得啥病,还是要练什么绝世神功,要遭这种罪。挂了水,我还是没好。妈妈妥协了,同意奶奶去关王。我不确定是哪两个字,读音肯定是这样。奶奶去两条河外的村子找王神婆,神婆请上来一两位祖宗好言好语商量,嘴里念念叨叨,保不齐是《楚辞》里的招魂。祖宗仗义,帮了忙,神婆也回来了,安抚奶奶回去按照她说的去做。回到家,奶奶倒碗清水,在里面立了根筷子,我没有亲眼看到,但大家都说筷子立起来了。牛顿知道是要生气的。接着要捉一只很小的蜘蛛。丰乐村称小蜘蛛为喜喜子,视为小孩子的魂,看到了也不能伤害。喜喜子的祖宗们为了子孙后代也是煞费苦心啊!那天喜喜子爬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就退烧了。


小花犯下这样的大错之后,有点臊眉耷眼,和公鸡吵架都没底气。想来他也后怕,再来人,就意思着叫唤两声就完了,可不敢再吓着小主人。他也知道独生子女都金贵着呢。不久甚至转了性子,一点儿也不叫了。我们习惯他不叫几天后,突然发现,不是他不叫,是他不见了。我认真问了公鸡:“小花呢?你们又吵架了?昂?”公鸡抖擞了一下油亮的羽毛,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了几回,思来想去,暂时没回答,走开了,去找母鸡们商量了。第二天一早,公鸡叫醒我,我听到一向温厚的奶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得知小花死了。怎么死的?据说是被“按屁股”了。趁大人不注意,我偷偷按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啥事儿也没有啊。唉,狗子到底不是人,屁股不经按。我掉进河里,喝敌敌畏都没死,怎么小花被按一下屁股就死了呢。


后来才明白,丰乐村的语言里,按还有另一种意思,是塞。屁股是骂那些人的嘴巴。小花被骗走,打死,吃了。




初夏农忙是丰乐村最着急的时节,简直比过年还要忙碌。大人们在稻田地不分昼夜、挥汗如雨地割稻子,老虎机也是日夜轰鸣。不是澳门的那种老虎机,是稻谷脱粒机。一捆一捆稻谷进去,出来的是一颗颗稻粒,放心,还穿着衣服呢。稻粒集满几大筐后,再用拖拉机送去加工站,在那里全体脱壳,成为白白嫩嫩的米粒儿。金色海洋的稻田,不到十天全部退潮,裸露出土地原来的颜色。巨人的长发剃成了板寸,扎脚。要再过一阵子,穗根软烂在田地里,我们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跑,还会爬上高低不等的谷堆,捉迷藏,有时候在上面躲着躲着就睡着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如果不见了个把孩子,就会去谷堆场喊。


农忙时期,村子里的人们在一起吃饭。家家户户轮流做饭,大家集合去院子里吃。甚至有时候生产队还会发橘子汽水。平时,我和堂姐偶尔也会步行一顿饭的时间去乡里唯一的杂货铺买橘子汽水喝。途中会碰到我的天敌,大白鹅们。它们很是好斗,不斗姐姐,却总追杀我。养鹅人很乐意看大鹅追小孩,咧着嘴笑,直到小孩真气哭了,才会批评鹅。如果小花在,可与这些鹅一战。


杂货铺里的汽水都是橘子味,玻璃瓶装着。一种玻璃瓶线条比较柔顺,另一种玻璃瓶手感比较粗糙,虽然容量肯定相同,但是我们都要抢线条更柔顺的那个,感觉会更好喝。我都抢不到。农忙时期可以在家门口喝汽水,我笑得合不拢嘴,圆鼓鼓的肚子提前做好了准备。原先知道是每人一瓶,哪知我作为小孩不算人,割稻子的大人才算人。但有个好心的伯伯让我打个滚,就给我喝一瓶。我二话不说,在地上滚了起来,滚得特别好,大家都喝彩,我也很自豪。喝了一瓶之后,我申请再滚一次再喝一瓶,他们答应了,又是一番热闹。到了下午,我还想打滚,他们却不批准了,说你尽可以滚,但汽水没有了。也罢。


我没注意到的是,发汽水那天,爸爸没有喝,妈妈也没有喝。


橘子汽水是第二好喝的饮料,冠军是种叫可口可乐的玩意儿,听说是国外的汽水,国外一定比县城还远。看着不好看,黑咕隆咚,像酱油,但是喝起来,甚至比橘子水还好喝,和橘子水一样都有气儿。区别是,可乐喝完了打出来的嗝更响,因此更好。可乐是我美丽的嬢嬢从县城带回来的,嬢嬢就是姑妈。每年夏天,冬天,她都会从县城回来,带给我各种新奇玩意儿。虽然当时我还是文盲,但已经得了不少铅笔,橡皮,刨笔刀之类的物品。真不敢想象她也是在丰乐村出生长大的,和我们村里人不一样,嬢嬢特别白,说话文绉绉地,还戴着一副眼镜,这也是丰乐村从没见过的物件。我可太向往了,盼望能早日戴上这眼镜。由于长期在大自然里东奔西跑,远视储备爆棚,我好不容易在初三时才勉强达成心愿,然后就再也没摘下来过。孙悟空的苦我也算是尝过了。嬢嬢特别喜欢我,我也特别喜欢嬢嬢,在她眼里我简直是世界上第一可爱的人儿。我说什么她都要惊叹,我唱了一首卖报歌,她也惊叹,并把我举得高高的,好像我是一切的天才。后来嬢嬢也这样惊叹我的儿子,好像他是一切的天才,把他举得高高的,紧紧抱着,贴着脸,唱卖报歌。




夏天里,我舍不得睡午觉,但睡着了,又不想醒。好在卖冰棍的人下午两点会准时来到丰乐村,他一边用木块敲击木箱,一边吆喝着“冰棒,冰棒”。我立刻昏沉梦中惊坐起,摇摇晃晃走到门外,眼睛仍然半闭着,等适应了强烈的阳光后才完全睁开。一个白色的大木箱放在那人自行车的后座上。打开木箱是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被,再打开是冒着凉气的冰棍。冰棍也是,这大热天的,还盖着棉被,也不怕热死。我赶紧买了一根吃,能救一根是一根吧。


午后,堂姐堂哥还有村子里其他的大孩子们要打牌,他们心情好的话会让我在一旁看着,甚至还允许我洗牌。尽管到现在我的牌技都很烂,但是谁都不得不承认我真是会洗牌,洗得特别好。看《赌王》的时候,我憧憬着能替周润发洗一次牌,一定不会让他失望。奶奶会让我给堂姐堂哥送一些瓜果,比如黄瓜,香瓜之类的,雁过拔毛是规矩,我拔得很尽责。奶奶让我送四个,途中我会消灭两个。


傍晚时分,大人们会把西瓜和葡萄洗干净,放进小竹筐,绳子拴着,放进井底,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井外的铁环上。等上一两个小时,这等待于我而言实在太煎熬。说井水西瓜是我的棉花糖实验有点名不副实,如果可以,我早就拎上来了,试过,力不从心。直到晚饭后才被大人拿上来。一家人边吃清凉、甜美的瓜果,边摇着蒲扇纳凉。后来我把西瓜葡萄放进再好的冰箱,也没那个味儿。


村里最早的一台电视机,就是堂姐家的那台。作为近亲,我享有坐在第一排观看的尊贵权力。这样的权力不是没被剥夺过,但只要大哭,奶奶会恢复我的特权。《霍元甲》、《少女慈禧》、《济公》和《聊斋》给丰乐村带来了不少欢笑、眼泪和惊吓。一次《霍元甲》正演到紧要关头,电停了,等电忙完了,再回到电视机的时候,《霍元甲》已经播完,甚至《万里长城永不倒》都快唱完了。大人们各种骂娘,孩子们虽然也生气,但是听到大人说脏话,莫名兴奋,要不是忌惮脸蛋、屁股蛋挨巴掌,估计也要学着骂两句。停电在当时太常见,更别说丰乐村。一旦停电,总有一两个人赶紧骑自行车去稻田北边大堤上的供电房,如果电闸重新推上去后电还不回来,那就是乡里大停电,只能各回各家。


回家的路上,妈妈会拉着我的小手,我则闭上眼睛,一脚深一脚浅,一路走一路问“妈妈,到家哪?”妈妈不厌其烦地答:“么有哪。” 就这么一路闭着眼、牵着手,一问一答走回家,没有路灯,却有月光和萤火虫,那是生命中最安心的一段路。


最热的时候,我们就把门板拆了,抬床出来,重新挂好蚊帐,睡在户外的星空下。青蛙,蛐蛐,还有不知名的乐师给我演奏轻柔的摇篮曲,送我入眠。星星们都照看着我,也包括北斗星。那时候北斗星不叫北斗星,叫拙婆娘挂蚊帐。她一定纳闷为什么妈妈的蚊帐挂得那么好,决定学习学习,回头调整她那歪歪斜斜的蚊帐。


简直太热了。有一天太太没起床,奶奶把饭菜送到她床前,她也不吃。不知道跟谁赌气呢。估计是为了让她吃饭,家里置备了丰盛的酒席,认识的不认识的邻里亲戚都来了。甚至请来了和尚帮忙,太太依旧是不吃,躺在那奇怪的像船一样的床里。我想跟她说说话,家人不让,就让我磕头。磕头很是好玩,下跪磕头用的那种软软的垫子应该是和尚带来的,我们家原先并没有。我磕了一次觉得不好,还想多磕几次,和尚不让了,让我一边儿玩去 。和尚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和尚。但是那几天和尚总在,叽叽咕咕不知道念什么,估计是吃饭咒吧。奶奶说,太太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我终于知道人死是什么样子了,就是好多人一起吃饭,吵吵嚷嚷的,和尚叽叽咕咕,家里有人哭。我没哭,和尚凶我,我就要哭?我才不。没过几天,妈妈说明天要下葬了,要走很多路,要起很早,三四点钟就得起床。我很兴奋,起很早,还要走远路,听上去和镇上赶集差不多。我让妈妈一定要叫醒我。


闭上眼睛后感觉才一秒钟,我就醒了,还没来得及兴奋,发现天光已大亮。家人们都在,很疲惫,在吃早饭,亲戚朋友都走了,甚至连和尚也不在了。我大哭起来:“我要下葬!我要下葬!”




夏天结束了。




看完《聊斋》后,丰乐村多了很多鬼故事。太太会变成鬼吗,很多人说见过她,甚至妈妈有一次也见过,但是我从来没有。太太为什么不见我呢,是因为我喝了她很多蜂皇浆吗?太太又被生出来了吗?


这一年我没掉进河里,也戒了敌敌畏,每天太阳下山仍然去石板小桥接妈妈。又到了快过年捉猪的时候,嬢嬢生了小宝宝,叫冬冬,带回来过年。小婴儿咿咿呀呀地说话,村里的人都来瞧,这个年比以往更热闹,也是我在丰乐村过的最后一个年。来年的秋天,北京开亚运会的时候,爸妈和我从丰乐村搬到了镇上,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在雪花纷飞的屏幕里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猫,叫熊猫,还有个名字叫盼盼。丰乐村没有这种猫。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丰乐村一直忙忙叨叨,不停歇,忙着活,忙着死。那里是我的夏商周,是我的雅典和斯巴达,是我的一个梦。也可能我是丰乐村的一个梦。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我知道,我还是要回去,也一定会回去,回到丰乐村,回到我的伊萨卡岛。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1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1月16号- 1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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