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急诊科工作的医生想要去死

2021-04-08 星期四
本文作者:洛衡

我们医院的精神心理科在一楼,诊室门口的侧边挂着长方形的牌子,蓝底白字,朴实无华。

诊室外的病人寥寥无几,医生胜哥正在跟一个抱着宝宝的妈妈交谈,宝宝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两抹鼻涕,好奇地打量着我。窗外的清洁工拿着水管,清澈的水柱朝花坛喷涌而出,在春夏的早晨闪闪发光。

「进来吧,洛衡。」胜哥结束上一位患者的谈话,喊了我一声。

我对他打个招呼坐下,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膝盖。诊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壁挂的空调嗡嗡作响,冷气一阵一阵地吹到我的脸上,诊桌上散乱地放着处方笺、笔和鼠标,还有一盒拆开的曲别针。

「怎么了?」

「我……」

「想自杀」几个字在声带边缘打了个囫囵,没吐出来,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作为一名经常鼓励别人倾吐心事和烦恼的医生,当我自己也需要倾诉的时候,竟然卡壳了。

胜哥静静地看着我。

也许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我可能……想自杀。」

他点点头,身体前倾,双肘顶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语气平静:「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中午。」我告诉他。喉咙里的棉花似乎被取走了一些。

「你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正在做什么呢?」

「我正在……」


01.


我正在准备吃半片艾司唑仑,因为睡不着。

昨晚的夜班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扪心自问,病人不算多,但下半夜间断来三四个病人,已经足以让我无法入睡。临下班前还来了个麻烦的清创,对于我这个已经丢开外科手艺三年的医生来说,实在是个挑战。

刚好同事接诊了一个需要抢救的病人,帮了会忙才离开科室,回到家时已经早上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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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吃下早餐,拖着虚浮的脚步,把自己丢进床铺,柔软的被褥像一个黑洞一般,扯着我不断下沉,每一根神经都在渴望坠落,坠落到没有知觉的终点。

但我失败了,不存在的绿色 QRS 波形在视网膜上跳动,监护滴滴的报警声在耳畔作响,头皮里仿佛被嵌入了滚动的玻璃渣,疼痛的频率与心跳相当。胃里的食物像一块石头堵在嗓子眼,似乎在等待逃离的时机。

「把尿管拔了好吗?」这时,母亲倚在卧室的门口问我。

母亲五十多岁,自从进入围绝经期就经常有各种身体不适,难以入睡,容易失眠,简而言之,有点更年期综合征。在父亲过世之后,这些情况变得更为严重。

家里的艾司唑仑,本来就是为母亲准备的。

她已经受痔疮困扰很多年,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这次终于下决心要做 PPH,手术很顺利,术后母亲恢复也还算可以,就是在出院后再次出现了尿潴留,我给她重新留置了尿管,让她间断夹闭,锻炼排尿,观察三天后再拔除。

今天是留置的第二天,但她已经使用且不限于「我觉得我已经好了」、「我看拔掉应该没问题」、「要不就拔了怎么样」的方式,询问了我很多遍。

我忽然很想大喊大叫,想要骂她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为什么我这么累了还要来烦我。

然后我的眼神落在手里的药袋上,里面还有十颗白色的小药片,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要不全吃了吧?这样就可以远离这个令人烦躁的世界了。」

也许是几十年来作为「人」而存在的求生惯性阻止了我,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硬梆梆地对母亲丢下一句话:「明天再拔。」便径自回到房间,关门睡觉。

艾司唑仑的作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翻来覆去许久,终于勉强入睡,经历一堆混乱又无序的梦境,最后被一位陌生患者的电话吵醒:「医生,我要找你开降压药,你在不在医院?」

手机上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我强忍着困意,告诉他明晚来急诊找我,他说好之后便挂了电话。

又瞪着天花板看了许久,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02.


「我当时正在准备吃艾司唑仑,因为睡不着,然后产生了想把药一次性全吃下去的冲动。」我这样回答胜哥,但没有说得太清楚。

其实我有些沮丧。

对平时自诩阳光、温柔又耐心的我来说,「出现了自杀冲动」这件事不但不可思议,还有难以形容的耻感,仿佛一个整天炫耀自己酒量如牛的猛男,败在了一瓶小小的菠萝啤上。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打算来看精神科门诊。

但作为一名医生的理性提醒我:自杀冲动出现一次,就有可能出现第二次;即使第二次我没挂,那第三次、第四次……只要有一次没扛过去,就会对我身后这个小小的家庭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所以我必须来。

「……最近,我可能压力太大了。」

「压力都是有源头的。」胜哥轻轻敲了敲诊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最近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一切的源头,也许要追溯到五个月前。

五个月前,我接到医院的通知,由于急诊科缺乏人手,我需要下去支援半年。

尽管这件事在三月初就已经有了风声,领导也「不经意间」跟我提到过几次,但一纸通知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慌了。

不是因为技术上的问题,也不是因为薪酬的减少,而是因为急诊科包括主任在内只有五个医生,排班实在惨无人道。

周一至周五,夜班、倒班、24 小时出车班、倒班,白天的门诊班由主任负责;周六、周日主任休息,那么我们就需要上 24 小时班,一个负责白天门诊+夜晚出车,另一个负责白天出车 + 夜晚门诊。

简单来说,急诊夜班 q2d。

夜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次日八点,车班的时间是早八点~次日八点。

这么算下来,如果我排到周一的出车班,那么这周的工作时间将达到 87 小时。按 4 周为一个大轮班来算的话,每 28 天,我就要上 14 个夜班,工作时长至少 291 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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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我在内科的时候,有四个一线医生值班,工作时间以四天为一个周期,每 28 天只需要上 7 个夜班,总工作时长起点是 227.5 小时,还有每 28 天一次的放风班可以双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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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也还好,我安慰自己:我们是基层医院,急诊科并不算太忙,夜班应该可以休息,出车应该也没那么多,第二天下班还可以甩手就走,还行吧。

我还是太天真了。

夜班就诊病人的确少,但下半夜间断来两三个就别睡了;出车的量也不大,但下半夜出两次就基本到天亮。

一些患者需要检查,做了初步处理后还得等待结果,一些患者病情较重,还得处理后请会诊收住院,更别提需要抢救的那些。

人也不是机器人,患者来了就开机处理,患者走后就关机休息。

每次当病人离开急诊,我还会忍不住在脑海里复盘:我的诊断正确吗?有没有漏掉了什么?他还会不会进一步加重?如果回头再来,我该考虑什么?

这种焦虑几乎贯穿了我在急诊值班的所有时间,以至于大部分的夜班,我基本都是处于通宵的状态。

频繁的夜班令我精疲力尽,可急诊除了夜班,还有另一种焦虑,如影随形。


03.


接到出诊电话时是凌晨一点半,接线员报的地点是医院门口不远处的丁字路口。

我匆匆起身,快步穿过无人的急诊通道,和护士一起钻进救护车里。趁着司机发动车辆的时间,我拿起出诊单,上面有本次出车的事由「外伤」。

一般来说,这应该是一起车祸。

用值班手机呼叫对方,电话里却传来一个温柔又冷静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我拿起出诊单,再次核对了一遍号码——我没打错。

紧接着又拨了两三次,还是没有拨通。

这时救护车已经开到了目的地。我打开车窗,探头出去四下张望,别说车祸了,连车都没有,柏油路上干干净净,只有路灯投下的苍白光影。


是报的假警吗?我不太确定,但深夜车祸往往跟酒驾脱不了干系,报警的人未必意识清醒到足够说清楚自己的位置。

「要不我们从这里兜一圈看看?」我决定请司机开进路口深处。

我们一直开进路口约五百米,又从另一头兜了回来。

连个鬼影都没有。电话也依然无法接通。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

看来真的是报假警,我拿出手机,准备打 120 汇报情况——手机忽然响了。

是科室的电话。

值班护士的声音冷冷地传来:「120 那边说对方报的地点错了,还有联系电话要换一个,你记一下。」

我默默挂掉电话,用新的号码联系上对方,终于来到准确的地点,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

我从窗外观望了一下,一辆小型货车停靠在路边,似乎没有看到伤员,地面上没有看到残肢断臂,也没有脑浆或内脏溅射的痕迹——如果你也曾在高速公路上看过拖了五十米的脑浆,大概也会养成这种观察的习惯。

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站在货车旁,拼命地朝我挥着手,我跳下车,快步跑到他们身旁。

男人指着车后面:「刚才一个人开摩托车撞在我们的车后边,头上流了很多血……然后跑掉了。」

我绕到车后面,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一辆女装摩托车,车头灯已经完全碎裂,后视镜的铁杆扭曲成一个「<」,马路上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黑黢黢的路面上有一滩还没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分布上不像是喷溅状。

就这个出血量来看,大概还不至于休克。还能跑路,说明下肢、骨盆和脊椎暂时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意识估计也还算清楚。

不过也只是暂时,这些线索也很难说明伤者性命无虞。

小货车后边凹进去一个小坑,看上去损害不算严重,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紧张,我问:「你们报警了吗?」他点点头。

看来警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我问清楚伤者跑路的方向,交代他们在原地等候警察,便回到救护车上。

「拐进去看看吧,别到时人死在里面了。」我拍拍司机的肩膀,指了指伤者跑进去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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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路口里没有一丝光亮,救护车的红蓝闪光像是暗夜里孤独的萤火,我一度产生了错觉,仿佛我们正在进入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

路边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犹如礁石露出水面。他双手抱头,上身前倾,和水平面呈 45° 夹角,没有仰望的忧伤,只有捂头的颓丧。我跳下车,走到他身旁,一股混合了血腥和酒精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是他,没跑了。

「你好,我们是 120 的,现在要接你回医院看看,检查一下,处理处理伤口。」跟他打了个招呼,趁机喘了口气,我拨开他的手,拿着手电筒在他头上照了照,只看到满头的血块,和头发糊成一团,根本找不出哪里是伤口。不过,看上去倒没有活动性出血的迹象。

他摇摇头,摆摆手,声音粗哑:「不去!」

「你流了这么多血,伤口需要处理,头上受伤了,还得看看里面有没有问题啊,待会要是脑出血,可是要命的!」我语气重了一点,但又担心他的伤情,便换上温柔的语气宽慰他:「钱也不用现在交,先去医院处理一下嘛。」

「不要!」

交锋了几个来回,他还是不肯去,我实在无法可想,只好先给他包扎了头上的伤口,拿出知情同意书:「那你签个字吧,证明我们来过,你自己不愿意去。」

签完字,临走之前,我再三叮嘱:「你就算不要我们的救护车,也一定要去医院处理一下啊,去哪里都行,知道吗?」

他的脑袋晃了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清楚了没,但我们既没有强制患者治疗的权利,也没法在这里跟他干耗着,于是我们上车,打道回府。

路过小货车的时候,我还专门跳下来,跟货车的车主说明了情况,告诉他们,如果需要的话就再打 120。

彼时警察还没到场,估计是太忙了。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三点整。

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说不定还得再出一趟。我忐忑不安地在急诊办公室里坐了半小时,直到护士催我去睡才离开。

刚在床上躺下,手机响了。


05.


该来的总是会来。

我们再次回到刚才的现场。

一老一少两位警察正围着患者,你一言我一语,循循善诱、威逼恐吓,看上去,这样子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患者却依然不肯上车。

年轻的警察火了:「今天你不去也得去!」说完便和年长的警察一起,生拉硬拽,愣是把患者押上救护车,牢牢地摁在了担架车上,护士和我迅速跳上去,把车门焊死,啊不,把车门关上。

救护车一路呼啸,迅速回到了急诊。

警察们把患者押到清创室的诊床上,交给我们一个电话号码:「这是家属的电话,接下来就辛苦你们了!」

他们挥了挥手先离开了,剩下我,护士,和一个醉醺醺的、没有家属的、弄丢了鞋子和手机的可怜伤员。

我帮他清洗伤口,他喊:「我的鞋子呢!把我的鞋子还给我!」

我拿来缝合包,他喊:「我的手机呢!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我准备给他打麻药,他喊:「我不要缝,我不要缝!」

「你的伤口很大,又很深,整块头皮都离开骨头了,必须得缝!」

「我不要缝!把手机和鞋子还给我!」他顶着满头横流的消毒液,一个鲤鱼打挺,径直跳下诊床。

「要找就找警察拿去!」我一时控制不住,吼了一嗓子,众多敏感词涌到嘴边,只能化作一句温柔的问候:「你不缝也得先把头包起来啊……」

他默认了,我给他把伤口包了起来。

然后他开始在清创室,洗手,洗脸……洗头。

周杰伦的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要怎么证明我没有说话的力气。」

双腿有点发软,脑袋上也开始冒出虚汗,胸口有点闷闷的。我丢下手术器械,脱掉手套,拖着腿走出了请创室,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底下的充气钢管发出一阵抗议的滋滋声。

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患者穿梭于清创室和办公室之间,一会儿寻找失物,一会儿叫我给他结账,一会儿跟我吵架,恰似一只被关进瓶子的无头苍蝇。

南方夏日的天色总是亮得很早,我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双耳嗡嗡作响。

护士终于联系到了伤者的母亲,一位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因为没有便车出村,可怜的老人等到六点多,才骑上单车,颤颤巍巍地来到急诊科。

阿姨说家里有两个幼儿,媳妇得在家照顾,老伴因为脑梗塞瘫痪在床,也需要有人看着,所以只好她自己过来。

她自己还有高血压。

她一边哭一边劝,可他依旧桀骜不驯,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他不知道第几次来找我吵架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你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你妈妈年纪这么大了,还有高血压,还要一个人赶这么老远来这里看你,如果你还有一点愧疚,就立刻我躺下来把伤口给处理了!

「听到没有??!!」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开始消退了,也可能是被我忽然的爆发吓到了,他终于老老实实躺上诊床,接受治疗。

这只是急诊科日常工作的一角而已。

抢救脑出血患者的时候,新来的过敏病人过来吵架,说不先帮他处理,当着所有家属的面口出恶言。

给受伤的小孩清创,孩子喊痛,大人喊打——打我。

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呢?

还会有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呢?

我看不到尽头。


06.


许多人似乎忘了,面前这个急诊科医生,他也是有家庭的。

孩子每天早上八点要上学,四点半要接放学,要准备晚饭,要给他洗澡,陪玩做作业,还要做家务。在母亲手术之前,这些工作都是由她一手包办,而她生病之后,这一切就落到了我和妻子的身上。

妻子也是医生,三天一个夜班,比我好不了多少。

母亲做手术的这段时间,将我们的辛苦都看在眼里,其实,她之所以那么着急拔尿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帮我们分担家务的压力。

她希望我们可以好好休息。

然而,即使我知道这个事实,我却依然忍不住在母亲不断的询问下,产生了难以遏制的抵触和烦躁。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名下午三点打电话来的患者,他挑的其实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不会打扰对方的时间;急诊里患者和家属的焦虑,往往来自于他们对病情的恐惧;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的我,也本应承担这些由职业特质带来的压力;作为父亲、丈夫和儿子的我,必须要成为坚实的臂膀、避风的港湾。

这些我都知道,但在那一个瞬间,我还是崩溃了。

崩溃于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坚强,崩溃于自己原来没有那么乐观。

崩溃于一个、几个、一连串没有办法入睡的下夜班,和夜班。

我未如此确切地体验到,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令人绝望,只需要一点点风波,就足以摧毁原本看起来稳定的一切。


07.


「我觉得……可能是急诊的工作太忙了,最近家里的事情也比较多,所以……」

往事一幕幕如波涛从心头掠过,但我的声音却慢慢稳定下来,甚至还带上了点笑意。

胜哥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在处方上刷刷刷地写下一些药物,递给我:「先吃些药吧,别随便停,你可能有焦虑,还伴有一些双相情感障碍的趋势。」

「谢谢。」

我看了一下药物,黛力新、地西泮……

「吃这些药应该不会影响你上班。」我起身告辞的时候,胜哥补了一句。

「嗯,那就行。」

窗外,清洁工关掉了水阀,管子里不再喷水,花坛里的绿叶上有水珠,闪闪发亮。

【注】

如果出现自杀倾向
请及时就医,寻求帮助

策划:gyouza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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