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科幻大师:“拧巴”的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2021-09-16 星期四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Stanisław Lem),波兰国宝级作家,作品触及科技发展、人类本性、人类认识世界能力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等具有哲学意味的宏大主题,对科技与人类本身的有限性提出了诸多深刻的洞见与讽刺性的反思,不断探索人类认知边界,彻底改变科幻书写维度。目前,莱姆的作品已经被翻译为52种语言,畅销4000万册,是“世界上阅读人数最多的科幻小说作家“(西奥多·斯特金),也是无数科幻迷奉若神明的科幻大师。科幻圈公认“如果有一天科幻作家也能获诺奖,那么此人非莱姆莫属”。
除了科幻作家的身份之外,莱姆还是波兰宇航学会创始人、波兰控制论协会会员、波兰国家最高奖励“白鹰勋章”获得者,在莱姆诞辰百年之际,波兰议会宣布2021年为莱姆年。除母语波兰语外,莱姆还掌握法、德、俄、英语和拉丁文,兼通医学、数学、哲学、进化生物学、物理学、信息学、控制论等领域,难怪安东尼·伯吉斯会称赞他是“当今(二十世纪)活跃的作家中最智慧、最博学、最幽默的一位”,甚至绕日小行星3836与波兰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都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
这么多的成就与赞誉,或许会让你以为,莱姆的人生也是如此光鲜顺遂,但定睛一看你便会发现,原来这位大师竟如此“拧巴”:
比如说,对自己小说的电影改编嗤之以鼻。莱姆最为人所知的身份应当是《索拉里斯星》的作者了,该小说曾三次被改编成电影,其中最为知名的版本便是由安德烈·塔科夫斯基于1972年执导的《飞向太空》,获1972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以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和国际影评人协会大奖。然而,莱姆对他小说的电影改编的评价却普遍很低,对《飞向太空》也颇有微词,在他看来,塔可夫斯基拍的与其说是《索拉里斯星》,不如说是《罪与罚》,导演偏重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道德上的当务之急,可自己的小说想表达的是康德的不可知论,即人类不能完全认识外部世界。
比如,虽然创作了那么多科幻小说,但他却始终看不上“科幻”这一类型,尤其是美国科幻,认为它们是“与科学关系不大”,而且“对未来的想象相当狭隘”。不过,莱姆自己的小说完全不同,它们建立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之上,是对技术、时间、演化,以及人类的天性(与文化)的哲学思考。让莱姆的作品格外与众不同的还有他幽默讽刺的写作风格,充满了双关、玩笑和机灵的旁白。但与此同时,他这些讲述时间旅行、外星生命和人种改良的迷人故事,也是关于人类与非人类生命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诸多形态的复杂哲学寓言。
比如,作为一个在天主教环境下长大的犹太人,他公开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出于道德原因,我是无神论者——我深信,通过所创作的作品可以认识到其创作者,而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如此糟糕,以至于我宁可相信没有任何神创造它!”然而,从他的作品中,我们明明又能发现他对神学浓浓的痴迷,有时甚至要超过那些有信仰的作家。
再比如,作为一位技术专家,他对技术统治论怀有毫不掩饰的敌意;作为一位坚定的人文主义者,他又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嘲讽人类……
莱姆为啥这么“拧巴”?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莱姆是如何成为莱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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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9月13日(据莱姆说,因为家里人迷信,所以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被改成了9月12号),莱姆出生于波兰利沃夫(今属乌克兰)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父亲是喉科学家、前奥匈帝国军队医生。
1939年,苏联占领波兰东部以后,由于“出身于资产阶级”,莱姆没法进入心仪的利沃夫理工大学,只得靠父亲的关系,在1940年进入利沃夫大学学习医学。第二年,波兰被纳粹占领,莱姆全家靠着医护人员的身份和假证件逃过一劫,但有许多朋友都被送到了纳粹的毒气室。
他后来回忆道:“我知道我的祖先是犹太人,但我对他们的信仰和文化一无所知。因此,严格来说,是纳粹让我认识到自己身上流着犹太人的血。”
在纳粹占领期间(1941-1944),莱姆被迫中断学业,进入了一家德国公司担任工程师助手,实际工种为汽车修理工和电焊工,这位年轻的工人看似平平无奇,暗地里却一直在从德国人的仓库里往外顺军火,转交给波兰的抵抗组织。
1945年,利沃夫被并入了苏联的加盟国乌克兰,莱姆全家和其他许多波兰公民被安置到了克拉科夫,在父亲的坚持之下,他来到雅盖隆大学继续学习医学。不想当一辈子军医,也不肯按照李森科主义回答问题,莱姆的考试不及格,没能拿到毕业文凭。随后,莱姆进入医院的产科病房担任助理,协助医生进行剖腹产手术,这段经历也是让莱姆决心放弃医学的原因之一——是的,这位不情愿的医学生还晕血。
为了补贴家用,莱姆开始了各种形式的文学创作。
1948至1950年间,莱姆在雅盖隆大学担任科研助理,为了阅读文献,莱姆学习了英语,再加上他原本就掌握的法语、德语、俄语和拉丁文,多语优势和工作便利,使得他可以接触和阅读大量的科学文章,他对当时刚刚兴起的控制论——一门研究生命体、机器和组织的内部或彼此之间的控制和通信的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这期间,莱姆发表了一系列的诗歌、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但长篇小说的出版却困难重重——在波兰的斯大林主义时代,所有作品的出版都必须通过国家的审查和批准——这让莱姆决心专注于科幻小说这一类型文学的创作,以回避当时盛行的令他反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
同时,在幻想和理性推演中,莱姆也得以暂时地逃避现实,和记忆——战争与创伤的主题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也隐隐有所体现。
1956年的“波兰十月”事件以后,言论与出版自由扩大,莱姆的写作才进入高产期,在1956年到1968年期间,他写作了十七本书,其中有三部非虚构作品:《对话》《技术大全》和《机会哲学》,书中涉及的讨论都是基于真实的科技、哲学与逻辑展开的,也成为莱姆之后其他虚构作品无尽的灵感源泉。
进入八十年代以后,莱姆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哲学、未来学文章的写作上,他引用爱因斯坦的话说,自己能留给后世的东西,也无非是在智识上的奋斗与探索。
看到这里,我想大家应该已经了解了莱姆何以成为莱姆。“二战”后开始创作,冷战中趋于成熟,莱姆是一位二十世纪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也是一位坚定的人文主义者。
2005,莱姆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对科幻小说很失望,对技术进步很悲观,认为人类的肉身无法适应太空旅行,信息爆炸让所有人都淹没在信息垃圾的海洋中,而真正的智能机器人既不受欢迎,也无法制造……
可以,这很莱姆。
以上观点莱姆都早已在1964年出版的《技术大全》中表达过,只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们终于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这本创作于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未来学论集,在今天读来依然充满了前瞻性,莱姆自己也很满意:
“《技术大全》是我所有这些论述性作品中唯一满意的一本。这本书已经活了下来,而且依然很有生命力。”
但《技术大全》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
还是让莱姆自己回答吧。
这本书来来回回写了三次,直到第三次,我才得以勾勒出它的边界,进而把它统合起来,这样,这本旨在建造一座“理性之塔”、使人获得无限视野的书,才不致经历和那本谈论《圣经》的前辈相同的命运。 《大全》到底是什么?是以“全工程学”为主题的文明兴衰文集?是对人类过去与未来的控制论诠释?是透过建造者的眼睛看到的宇宙图景?是关于自然伟力和人类双手的创造的事儿?是对未来千年科学技术发展的预测?是一组过于大胆,以至于很难宣称有什么扎实科学依据的假设?的确,每项都有一些吧。那么对于这本书,读者应该或者能够相信几分呢?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不知道哪些想法和假设会比其他人的更有可能。它们之中也没有哪一个是不可撼动的,而时间的流逝会把其中的许多,甚至所有,冲刷得无影无踪——但那些始终谨慎保持缄默的人却永远不会出错。
“那本谈论《圣经》的前辈”指的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事实上,《技术大全》这个名字便是对阿奎那《神学大全》的戏仿和回应,或者可以说,莱姆试图创作的便是一部众神陨落时代的《神学大全》。
莱姆为何要写这样一本书?
我论证的理由并不是出于学术热情,或是坚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总会变好的”那种不可动摇的乐观,我的理由要更简洁,更清醒,也许还更谦逊,因为,在着手书写明天时,我只是在做一件我力所能及的事——不管做得怎么样,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能力。如此一来,我的工作便不会比其他工作更卑微或更不重要,因为它们都建立在同一个事实之上:世界存在,而且将继续存在。
《技术大全》出版于1964年,涉及了进化生物学、物理学、信息学、热力学、控制论等方面的内容,呈现了各种突破带来的深远影响,如香农对信息论的发展,图灵在计算机领域的成果,冯·诺伊曼对博弈论的探索等等,讨论了进化、宇宙、社会、现实、人工智能、创造世界等深刻的问题。出版后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科学界的广泛讨论。
如今,莱姆过于超前的预言中的互联网、搜索引擎、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事物和现象已成为现实,阅读莱姆的最佳时机已然到来。正如莱姆所说,《技术大全》“活了下来”,而且“很有生命力”。
既然充满了如此多的预言,那它何以成为“论集”,而非“科幻”呢?小机灵鬼儿莱姆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尽量将自己所介绍的内容限制在科学方法论允许的范围之内,或者更确切地说,方法论所规定的范围之内,也正因如此,我认为,我所介绍的内容更像一部假设合集,而不是幻想文集。而这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举个例子,人们可能会认为:我们所见的宇宙其实是不同天体间的战争引起的局部紊乱,这些天体的一秒钟和一毫米就相当于我们的十亿年和一个秒差距。然后我们所看到的银河系是局部爆炸发生之地,伴随着四散而飞的星云碎块以及恒星碎片,而微乎其微的我们纯粹是因为走运,才误打误撞进入了这次爆发的中心。而这样的想法正是一种幻想,并不是因为这些想法“怪异”“个别化”“难以置信”,而是因为它与科学基础背道而驰,因为科学并不承认地球及其宇宙环境的命运具备任何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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