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西没有“海公主”

2022-01-18 星期二

采写/张沁萌

编辑/刘汨


在直播里喝下五瓶酸奶后,“海公主”被送进了ICU


所有人都管那个胖胖的、头发稀疏的女孩叫“海公主”。没人能说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长沙解放西路的,大家都只当她是户外直播里最常见的那种“神兽”,靠些离谱甚至“出格”的行为赚钱,比如收800元把头发剃成“地中海”,又或是收50元和另一名“神兽”接吻。

 

直到2021年12月,“海公主”在直播间喝下五瓶酸奶后被送进了ICU。人们这才知道,她的本名叫小辉,患有糖尿病和精神分裂,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海公主本名“小辉”,患有精神残疾



“接安排”


李明看到,主播小猪又在朋友圈发出了直播预告,标题是“解放西海公主十二少浪漫爱情”。海公主和十二都是常在解放西直播里出现的“神兽”,在粉丝中间小有名气。

 

在直播圈的黑话里,“神兽”专指那些靠在直播间“接安排”赚钱的人。直播中,除了一般的聊天互动,还会有粉丝要求某个“神兽”完成指定任务,然后打赏或转账,这也就是所谓的“接安排”。对于大多数“神兽”来说,接安排是“赚米”(赚钱)的最快方式,给钱的粉丝则被称为“大哥”。

 

李明估计,这次直播海公主又要接到些“低俗的安排”,他和几个朋友按时进入了小猪的直播间,等待举报的时机到来。

 

2021年12月4日上午,直播如期开始,如同李明预想的那样,“浪漫爱情”是个噱头,并没有什么完整的剧本。本来因为举报,这场直播已经在虎牙被封了一次,但很快,他发现小猪把直播换到了抖音,神兽们接到了一个喝酒的安排,值450元。

 

主播小猪催十二把酒“吹了”,“证明你爱她(海公主)。”

 

十二向海公主举杯,重复道:“我爱你,真的好爱你啊。”

 

“你爱我?”海公主说,“你爱我的话,可不可以把你拿到的米(钱)给我?” 

 

十二同意了,但作为交换条件,他希望海公主可以给他一次“解放西最高礼仪”。海公主笑着和十二干杯,没有回答。

 

所谓的“最高礼仪”代表着更出格的“安排”,小猪在手机后面帮腔:“可以,可以可以。”最终,海公主喝了3罐百威,十二喝了2瓶劲酒,算是完成了“安排”。

 

这期间,直播间只有寥寥30来个粉丝,弹幕稀稀疏疏地向上刷。不过,相比起人气,主播们更在意的是“大哥”的出现,那意味着可以通过“接安排”赚到更多钱。

 

“大哥”真的来了,有人在弹幕上说,想看海公主和十二接吻,给50米(元)。

 

十二向小猪确认一句,“接吻是吧?”随后就亲了上去,30多秒后两人分开,海公主走出了画面。

 

按照规定,类似接吻的行为不能在直播时出现,否则会被平台封禁。不过主播们早就琢磨出了一套打“擦边球”的办法:直播镜头被拿远了,也换了方向,对准墙壁,画面里只露出两个人的腿脚和一大片空地。主播另用一个手机拍摄接吻的视频,之后私发给出价的“大哥”。

 

李明又一次按下举报键,填写理由为“主播直播过程中大量饮酒并且伴有亲吻动作”。从10点到14点,他举报了七八次,抖音的反馈是对小猪直播间“警告”、“限流”,以及“持续观察后续直播情况”。

 

李明举报这类“低俗违规直播”已经有两年了。他看过解放西“神兽”们接到的各种越界的“安排”:神兽与陌生人拥抱接吻、相互PK喝矿泉水喝到吐、甚至喝洗脚水,以及一些更过分的举动。这些安排的价格通常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按照几个粉丝的说法,一般接吻是50元,“安排”越出格,价格越高,个别“安排”的报酬高达千元。

 

看得多了,驱使李明按下举报键的情绪也慢慢从最初的震惊转变为义愤:“我看不惯他们。叫自己神兽,这还有人权吗?而且他们钱来得太容易,完全是不劳而获。” 

 

最近一年,李明开始关注海公主,这个圆脸微胖的女孩在镜头前总是带着笑意,她接到了各种各样出格的“安排”。12月初这次举报失败后的几天,李明依然密切关注着海公主的直播动向。

 

12月5日,有人把海公主接到了长沙乡下,在那里,她又和一个神兽进行了接吻的“安排”。李明说,他和他的朋友同样进行了举报,平台对此没有进一步处理。

 

12月9号早上,海公主给小猪发消息,说她难受,要700块钱治病。小猪回复她,出来接安排就好了。海公主再次出现在了小猪的直播间里,喝下了5瓶酸奶,得到了45元报酬,小猪扣下了5元,说是因为“直播也要花流量”。李明说,也有粉丝举报了这场直播,但同样没得到回应。

 

那天喝下酸奶后,海公主脸色苍白,小猪还在旁边调侃“连路也走不动了”。没等直播结束,海公主就匆匆告别,径直离开了。

 

酸奶直播前,海公主和小猪的对话



五瓶酸奶


2021年12月9日下午,几个主播在直播镜头前围着一张报告单,傻眼了。上面显示,海公主的血糖已经超过了20。

 

完了,主播们议论道,出事了。

 

其实这件事并非不可预料。有一次,几个主播拿到一个“大哥”的打赏,叫海公主去和他们吃饭。有在场的人后来回忆,海公主提到她有糖尿病,要赚钱打胰岛素,主播们笑她撒谎,她却拿出了一张化验单,上面的血糖指数有二十八点多。

 

这顿饭之后,海公主的血糖成了小猪直播时的新笑料:他问海公主上完厕所以后有没有冲水,因为“怕有蚂蚁专门找甜的东西”。在海公主去乡下“接安排”的那个晚上,粉丝群里也有人发出警告:海公主有糖尿病,她算是完了,你们(主播)吃饭注意点。

 

12月9日喝完酸奶下播后,海公主遇到了另一个主播,她说身体不舒服,肚子痛。几个主播送她去了医院,之后就拿到了那张远超正常值的血糖报告。当天晚上,海公主进了ICU,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后来只记得自己一直“睡在那里”。

 

主播们联系上了海公主的父亲,第二天早上,老人赶了过来。在医院的楼道里,趁老人去找医生,两个主播谈论起治疗的费用,打算给海公主开一个水滴筹。“要是三四千还好,”其中一个说,“这进了ICU,一天就那么多钱。”

 

另一个接道:“就算是弄了水滴筹,哪有那么好筹?”说这些话时,他们还开着直播,镜头指向地面,只露出裤脚。

 

之后几天,海公主的母亲旷兰也赶到了医院。她发现,女儿的健康状况已经差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ICU报告单上列出了糖尿病、急性胰腺炎、腹膜炎等疾病,妇科还检查出了外阴脓肿。

 

ICU的医疗费用高昂,一天一夜就要一万多元。旷兰只能到处借钱,茫然失措中,她迫切地想知道,女儿这些日子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了什么。

 

进入ICU后,小辉的部分检查报告



医院里的直播

 

看到主播们的直播,李明跟着找到了医院。他联系上了旷兰,还知道了海公主的真名叫“小辉”,23岁,二级精神残疾,是从湖南衡阳老家偷跑出来的。

 

李明把他所知道的小辉在解放西的经历都告诉了旷兰,还发去了一些直播时的录屏和截图。旷兰对“安排”、“神兽”、“大哥”这些直播黑话一知半解,她想起去年女儿回家时,头顶秃了一块,她那时以为女儿“闹着玩”剃的,现在才知道,那是小辉接到的一个“安排”,把头剃成“地中海”,报酬800元。

 

李明一直保留着当时的一段直播视频:小辉被剃头后独自坐在马路边,把外套的帽子紧扣在头上。一个主播笑嘻嘻地掀开了她的帽子,在小辉的惊叫和抗议声中,飞快给她戴上一个绒线帽又扯下来,向直播镜头展示着光秃秃的头皮。他还对同伴大笑道,“你们看这他妈是个什么?”当时,也有粉丝对这段直播进行了举报,得到的回应是“平台已给予严重警告处罚,添加重点管理标签一个月”。

 

旷兰还看到了更多出格的举动,亲吻和拥抱已经算不上什么,在其中一个视频里,一个男人背对镜头抚摸着小辉,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小辉一直捂着眼睛。

 

旷兰难受得根本没法看完这些视频,12月11日,她向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分局书院路派出所报案。在接受警方调查时,小辉被问到“接安排是否自愿”,她说,自己不愿意做那些事。

 

12月22日,长沙警方发布通告,包括小猪在内的三名主播被刑事拘留,另外有一些主播被叫去配合调查。虎牙平台也很快发出回应,声称此次涉事的四名主播早在海公主出事前就已被平台永久封禁,而“有辱他人形象、危害他人身心健康的直播内容并未发生在虎牙直播平台”。

 

不少粉丝对虎牙的处理并不满意,开始追溯起直播时更多的低俗违规行为。有粉丝想起,一位主播不止一次提到,“和海公主爬过树”,在直播黑话里,“爬树”是发生性关系的意思。而且,这名主播还透露了很多露骨的细节。

 

旷兰担心女儿真的和人发生过性关系,在她的要求下,小辉已经作了相关检查,但警方还没有给她明确答复。而且,作为二级精神残疾患者,小辉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也需要专业鉴定。

 

对于是否和主播发生过关系,小辉本人在接受北青深一度记者采访时几次变换说法。她最初说“只和XX发生过一次”,她是“不情愿的,但不敢反抗,觉得自己打不过他”,后来改口说“不只和一个人有过(性关系)”。几分钟后,她又一次改口,说自己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关系。

 

比起报警,小辉更在乎什么时候能出院,她嫌医院里“无聊”,待不住,总是大叫。四天四夜的ICU治疗费用几乎耗光了旷兰东拼西凑来的钱,无奈之下,她带着小辉出院住到旅馆里。到半夜时,小辉肚子疼得受不了,自己打了120,去了另一家医院。旷兰不敢跟着去,她没钱。

 

案件不知何时才能有进展,小辉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沮丧时,旷兰说狠话,“死了算了,我没能力救她。”

 

但她终究割舍不下,气消了之后,又说,“她是我女儿,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得救她。”

 

主播小猪发在朋友圈里的直播预告,“十二少”在日常生活中又被称为“十二”



镜头背面


没人能说清,小辉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解放西的,大多只模糊地讲,“一两年以前”,也许“两三年前”。有人看见她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游荡在神兽聚集的街头、网吧。

 

热闹很快找上了她。她有时会围观街上的直播,主播和她脸熟之后,就请她一起跳舞、聊天。小辉逐渐进入到各个主播的直播间,开始面对各位大哥的“安排”,喝酒、吃东西、和陌生的神兽拥抱、接吻。小辉记得第一次安排是吃鸡腿,8个100块钱。一口气吃完之后,她犯恶心,再也不喜欢吃鸡腿了。

 

小辉现在说,其实大部分“安排”她都不喜欢,也不乐意去做。只不过,“别人告诉我,如果接安排,就可以赚钱。”她很需要钱,但又找不了“刷碗、端盘子”一类的工作,“我吃不了那个苦”。

 

小辉就这么成了解放西上的又一个“神兽”。粉丝们觉得这个女孩似乎“有点问题”。别人如果和小辉开玩笑,谁也说不准她的脾气,有时再恶劣的话她也根本不理会,有时一点小事就会惹得她大喊。她甚至会把衣服掀起来,威胁“我要A掉你”。这是小辉的报复方式,脱衣服露出身体被直播平台认定为最严重的A类违规,会被取消直播权限。

 

她有时也显得很精明,会和人讨价还价,一个合作过的主播说,“她要拿多一点,提到150、200那么高,如果我说50,她不干。”没有“安排”的时候,她就去街上闲逛,她喜欢长沙,“人多,好玩、好吃的多”。在解放西,她永远不会感到孤单。

 

“海公主”的名字逐渐叫开了,连小辉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名号的来历,在解放西,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绰号,无人深究这背后的东西。小辉也没告诉过别人她的真名,有时她说自己是浙江人,有时她说自己本名姓韩。

 

在湖南衡阳老家,小辉家人的手机上“存了得有一百个派出所的电话”。小学的时候,她只是在附近转悠,为了找她,爸爸有时半夜还在外面奔走。后来,她开始跑到外地,主动切断和家人的联系,几个月都不回来。

 

待在家里的时候,小辉会大叫、发脾气,摔东西。家里人开始发现不对,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精神分裂。2018年,爸爸给她办了精神残疾二级证,带她去精神病院治疗。

 

辗转过几家医院后,小辉回家了,由爸爸看护,爸爸还要照顾精神也有问题的妹妹。妹妹比她小一岁,在家同样会发脾气、摔东西。爸爸的精力有限,看不住小辉,一有机会,她还是会跑出去。

 

面对小辉一次次无常的出走和一次次徒劳的寻找,父母无可奈何地妥协了:如果找不到,多半又是跑出去了,她总会回来的。

 

在小辉每次结束流浪回家的时候,旷兰会从打工的地方请假回家看看女儿。每当这时,小辉都会保证说不再出去了,但总又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

 

小辉说,她出走是因为家里闷,爸爸唠叨,外面好玩、热闹。小辉的爸爸已经将近70岁,身体不好,一家开销全凭旷兰做保洁、找兼职。因为总见不到妈妈,小辉就去妈妈工作的地方找她,“小辉不知道害羞,不管有多少人,都会大声尖叫”。久而久之,旷兰在本地做不下去了,没有人肯用她。

 

旷兰决定去外地打工,怕女儿再找去,绝口不提工作单位和地址。她在去年过年时回过一次家,也是因为女儿的原因——小辉在外面出了车祸,搭摩托车被撞了,肇事者跑了,她被抛在大街上,腿上开了一道能看见骨头的口子。

 

那次小辉被接回老家后,没钱继续治疗,伤口虽然长好了,有时还是会隐隐作痛。那也是在她记忆中,去长沙这么久唯一一次感到伤心,因为没人照顾她,疼哭了。

 

等过完年,伤好得差不多,小辉又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2021年8月,她才被当地派出所发现,再次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在治疗的同时,她检查出了糖尿病,但一直没有打过胰岛素。

 

到了12月份,小辉再一次回到长沙,这次,她的出走终结在医院的病床上。

 

小辉接到“安排”后的转账记录



留在解放西

 

小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横店。她想当“电视上那种正儿八经的”群众演员,为此还去试过戏。最终结果在她意料之中:“没要我,因为我长得不好,外形不符合。”

 

因为喜欢吃东西,她也想做美食吃播,但不敢尝试,同样是因为“长得不好”而且“不会说话”。

 

但是在解放西的直播圈子里,神兽的长相并不重要,甚至还需要些长得“不好看”的人,有些神兽比小辉更奇怪、更出格、更“不正常”。

 

有主播回忆,解放西的“接安排”传统已经存在四五年了。那时,主播们大多和街头的流浪汉合作“做节目”,换取观众的打赏。这逐渐成为了一个“机会”:有些“大哥”抱着猎奇、消遣的想法,喜欢看神兽出丑,开始出钱指定神兽们接各种各样的安排。“到后来,有些正常人也装得像不正常的,跑来接安排。”

 

不止解放西,长沙市的橘子洲大桥下、湘江中路地铁站外的绿化隔离带上,也有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主播。因为总有“出格”的行为,长沙市对此已经进行过多次整顿,最近的一次发生在2021年10月,长沙市网信办、公安局、城管局等部门宣布开展户外低俗网络直播行为的集中整治活动。但整治收效有限,主播们在突击执法时设法逃离现场,又会在几个小时后重新回来。

 

解放西上的神兽们形形色色,有些“有手有脚,就是懒”,还有一些“多少有点问题”。粉丝们会讲起因为整容失败而精神失常的琪琪、早晨在未开业的小店门口解手的老八、还有穿着内裤跑上街的十二,“他们个个都比海公主严重,也个个都没有人管。”

 

他们在解放西的生活没什么保障,没有存款、没有固定住所、不交社保、少有关系紧密的亲人朋友。他们中不少人还在流浪,身上连手机都没有;也有脱离家长监护,离家出走的未成年人。神兽们总会有缺钱的时候,他们只能睡网吧,去饭店门口的垃圾箱找东西吃,解放西的黑话管这个叫“翻宝箱”。

 

为什么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小辉的回答是,“想找一个男朋友带回家。”大部分神兽的回答更直接,为了钱。 

 

这笔账很简单:接一个安排最少也有几十元,甚至出现过万元的打赏,在其他地方,不太可能找到这样容易的工作。一个大哥曾经收到神兽发来流水线工作的视频,以为他要进厂上班,结果傍晚又在老地方看见了他,一问,“工作个屁,说只是想去,随手发发。”

 

神兽们基本没有存钱的习惯,秉承着“过一天是一天”的原则。比如小辉,她喜欢买小摊上的吃的和各种各样的衣服。和她一起接过安排的十二喜欢买零食、饮料,尽管他没有烟瘾,还是会一次买十几包二三十块的烟囤起来,买到手上没有余钱为止。

 

一个“大哥”起初看十二接不到安排,会给他买哈根达斯,买衣服,买三四十块钱的好烟,希望给他打造“少爷”的形象,让他有点热度。有主播因此骂大哥,“把十二养成了一个只会要钱的废人了”。大哥辩解,“当初他都在网吧呆了三天了,没有人管他。我给他钱,让他红起来,他还能吃上一顿饭。”

 

“大哥”怕十二存不住钱,就把钱都给了主播,让他们开直播带十二去吃饭。但十二生气了,认为“大哥故意不给他钱”,把微信拉黑了。“我是少爷,他们不该给我钱吗?”一次十二和小猪吵架,嚷嚷着抱怨已经翻了很久“宝箱”。小猪也生气了,“还得养着你啊?扮猪吃老虎,我欠你的吗?”

 

神兽和主播之间存在着一种依存关系,主播会把“大哥”的大部分打赏都给神兽,他们需要的是神兽“出位”的表演,以此来获取粉丝和流量。反之,神兽也要依靠主播的设备、流量和“大哥”,来接安排赚钱。

 

有时为了节目效果,主播和神兽会私下定好“剧本”:主播跑到网吧故意关掉某个神兽的电脑,神兽就跳脚骂人,两人甚至可能动手打架。等事情解决之后,神兽开始诉苦,生活难,没有钱。这时,弹幕就会有大哥出来刷“安排”,“大哥喜欢看这些,好玩。”

 

有时候,主播还会顺手“照顾”一下神兽:有主播会把自己穿过的厚衣服给神兽御寒;还有神兽因为接安排醉酒进了医院,主播也会帮着跑腿,垫些医药费。十二不爱洗澡、洗衣服,他有一条粉色的裤子,穿到后来,穿成了黑色。有时候,带他的主播看不过去,会吓唬他,“你不洗澡的话,等下不带你出去”。他吃饭前喜欢上厕所玩手机,一待就是十几分钟,主播会给他把饭盛好了,放在锅里热着。

 

相对应的,主播也可以“管着”神兽。因为很多神兽“不会说话”、没粉丝、甚至没手机,如果他们“不听话”,就有可能被主播威胁“你不要在我直播间里待了”,相当于断了收入来源。

 

有些“安排”即使在主播看来,都太过火了,但有些神兽对此好像没有概念。有主播问起神兽真的愿意做这些么,他们回道:“我自愿的,这又没干什么,不累。”

 

“都是自愿的。”一个主播说,“没人敢强迫你留在解放西。”有人会在凌晨三四点开播,早上八九点钟下播;也有人一播就是一天。如果有大哥吩咐他们去买吃的给环卫工人,他们会照做。也有大哥让一个神兽去打另一个,“一脚1800”,他们同样会做。

 

从“接安排”的角度看,这两件事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有粉丝评价,没有接不了的安排,“接不了,就是钱没到位。”

 

一位女主播遭遇当街泼水的恶搞



没有朋友


小辉和主播的关系并不近,照她的说法,只是“想接安排的时候就去一下”。她和主播吃过几次饭,如果有大哥安排,就可以吃火锅、点菜,如果只是私下里自己吃,最多的是“沙县小吃”、馄饨。

 

大家似乎有两副面孔。开直播吃饭,主播还会相互聊天,和粉丝说闲话。直播镜头关着,大家就“各吃各的,吃完就走,也不聊天”。一个老粉丝说,解放西这种地方“也就赚赚钱,人情淡薄,交不到朋友的”。

 

有时因为“节目效果”,小辉喝多了,会被人丢在大街上;还有主播吃饭中途“逃单”,躲在远处偷拍小辉慌张的样子。最过分的一次,有两个主播说和小辉去广东直播,结果事情没谈妥,就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这次进医院之后,小辉发微信问送自己去医院的一个主播,“我的东西放在哪里”,发现已经被删除了好友。再加上以后,主播和她说,“你父母不容易,我能做的已经做了”。

 

为了接安排,更“没底线”的事也发生过。李明一直记得一个“明显被针对”的女主播,她坐在路边时被人泼过水,还有人把猪肉串起来挂在脖子上,以此嘲笑她的身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有些人甚至堵到了这个女主播的家里。而这些,全都是大哥的“安排”和节目效果。“就泼个水,500米(元),他们谁能不要?”

 

说到人情,大家会提起一个叫“红孩儿”的神兽,他活在各种传闻里:他来解放西的时候还没成年,家里“好像只有一个爷爷或者奶奶,没有监护人”,身材瘦弱。在解放西的直播圈子里,他被评价是为数不多“善良、朴实、有义气”的一个,“跟着直播的时候,主播去搭讪陌生人,发生了口角,红孩儿护着主播,可能会直接上去和人打架”。

 

红孩儿后来查出了重病,有人说是糖尿病,有人说是尿毒症,也有人说是先天性心脏病。有粉丝说红孩儿回家治病去了,也有主播说还在解放西的网吧看见过他。再往后,他就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了。大家都猜测,红孩儿可能死了。

 

有粉丝说,红孩儿做神兽没赚到什么钱,病了以后也没有人管,悄悄离开了解放西。李明则听到了另一个版本:“有一个主播许诺要给红孩儿几十万治病,这笔钱,红孩儿一直等到死。”

 

小辉出院后被带回了衡阳老家,她和妈妈也说起了红孩儿,她不知道更多详情,只是说“他被他们害惨了。”

 

她同样觉得自己被害惨了。没去解放西“接安排”前,她能吃能喝,甚至可以大吃大喝,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但现在,她得打胰岛素,糖尿病限制了她的饮食,她只能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跑去买吃的,自己吃起来也憋屈:她被ICU、胰腺炎和肚子疼吓怕了,不敢放胆去吃。

 

小辉的妈妈说,这次之后,小辉看到事情闹大了,身体又出了大问题,应该也有数,短时间内不会再出走了。小辉自己也说,以前以为还年轻,应该没事。

 

“但是红孩儿更年轻,他甚至没有成年。”

 

听到这句话,小辉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说,死了的人,就不要再提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旷兰、李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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