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爸能跟我说句话

2021-06-20 星期日


上周三,北京大雨。从我爸那儿回来的路上,细细一想,我爸已经病了四年多了。

发觉自己对他毫无了解,想了解他,这一切,发生在2017年6月2号他第一次脑梗那天。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觉察过,自己对父亲知之甚少,也几乎没想过要了解他的过去。那天,在医院急诊室,看着这个小个子老头儿,心里一片茫然。不是悲伤,是茫然。觉得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无论如何得让他醒过来,我还没有了解过他呢。

四年过去了。

比那天多了解他了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第一次脑梗之后的两年,他还能说话,我们还能简单地聊天;2019年第二次脑梗之后,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会说几个单字的词汇,吃或者饿。到现在,他已经两年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还是不了解他。并且,几乎没有机会了。




 

文|原版二姐



 

1


2017年6月2号晚上8:50,我爸突发脑梗。谢天谢地,人过来了。马上81了,真是万幸啊他没走。

 

但两天后,神内主任查房问他,「100减7等于几?」我爸答不上来,说太难了。他只能算出10减7。又做了其他测试,结合核磁,主任告诉我,基本可以确诊,我爸是痴呆了。一开始,主任还说得缓和,看我根本没当回事儿,明确告诉我「就是痴呆」。

 

我傻乎乎说不就是不识数儿了呗,反正平常也不用他算。主任说,因为脑梗导致缺血时间过长,可贵的脑细胞死了一大批,而且,脑细胞死了就是死了,不能再生;又而且,我爸主要是大脑最重要的那部分区域,俗称海马体的地方,脑细胞阵亡严重。那一部分区域,负责人的计算、记忆、情感。主任说,我爸会记得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儿,但新近发生的事儿他记不住,你问他昨天晚上吃的什么饭他可能都不知道。按我的理解,就是「我爸之所以是我爸」的那部分大脑,就好像一个500G的硬盘,坏了,现在只剩1G了……

 

我跟主任说,记不住没关系,不识数也没关系,他能自己刷牙洗脸吃饭上厕所就可以;主任又说,赶紧治疗,别真有一天你爸不认识你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跟主任说,「他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他啊!」

 

关于医学上的东西我也不懂,就是记得医生说,要多跟他互动。于是我回去的时候,就多跟他聊天。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跟我爸聊什么。年轻时候一门心思就想着离开家,脱离我妈的控制,连带着,跟我爸也交流不多。

 

讲讲每种药都是治什么的,他病的第二年夏天,我跟他聊过高考作文:「给2035年的自己写封信。你觉得这个题咋样?」

 

老头儿一边用纤长的手指窸窸窣窣地摸他的衣角(主任说这个病就是有这个动作),一边颔首:「这个题目不错。好入手。」我问他为什么这个题目好下嘴,他说,「你可以把理想具体化。」

 

「每个人都有被别人需要的需要。爸你觉得这个题怎么样?」

 

「嗯,这个题目接近生活,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角度,每个人都可以有话说。不错。」

 

老头儿最后总结陈词:「题目越具体越好写。越大越虚越不好写。反正还是要多观察生活。不然没得可说。」

 

跟闺蜜聊起这个,她说,「咱爸去开个高考作文辅导班吧,月入好几十万。」我说,「钱太多,数不过来,再说,他拿了钱也不认识回家的路;路上还不定给谁。」

 

有一次,保姆大姐夸老头儿睡眠不错,夜里就起来个一两次。她们忽悠他说「让闺女给你买大红花」,我说如今哪儿还有那个卖啊。我爸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说,「她们逗着玩儿呢。」嗯,挺明白的。

 

当初,主任说了,我爸这病,夜里不睡白天睡是很常见的。

 

每次周六回去,我都先问我爸:「你这几天表现好不好啊?」我爸自己永远都说「好」。有一次还说「一等一的好」,保姆大姐一边乐一边说,「大叔你夜里不睡觉,还一等一的好?」我爸依然坚持,自己给自己竖大拇指。偶有大姐脸色疲惫,我说,「他要不睡,你们就都没法睡了。」我爸立刻接了一句:「我哪儿能一会儿都不让她们睡啊!」我们几个笑成一团:「哎挺明白的啊这会儿。」这会儿是明白,夜里不定起来几次呢。

 

我爸对保姆大姐永远很客气。给他做一碗水果泥,他点头致谢;问他吃不吃白薯,他说吃,并给大姐敬个礼。我说,「爸你干吗这么客气啊?」他说,「我的生活全都仰仗她们照顾,那不得客气客气?」大概是因为我爸从不失礼,几位大姐虽然休息不好,但也没有说过什么。


图源《嘿!老头》

 

 

2


他病了之后我才问起好多他小时候的事儿。

 

老早以前,我妈曾经跟我说,说我爷爷把我爸放在一个特别高的椅子上,我爸下不来,就只好念书了。跟我爸求证这个事儿。他先说,「这事儿他干得出来。」又说,「我爷爷就觉得我是念书的料。」

 

等等,是谁?「是我爷爷还是你爷爷啊,我爷爷是你爸,你爷爷是你爸的爸,这差着辈儿呢啊。」我爸噗嗤就乐了,仔细想了想说,是他爷爷。幸亏问了啊,不然一桩冤案。我爸说他爷爷在孙辈里比较看好他,觉得他能念书,做生意则完全不是那块料。我说你爷爷看得还挺准。

 

我妈一直跟我说我爸没上过中学,我就一直以为我爸从高高的椅子上下来之后,就考到北大去了。完全不是。我爸是没上过小学,是他爷爷还是我爷爷给请了先生来家里教,然后我爸就从镇上考到县里最好的中学。

 

我爸说他中学时候遇到了几个不错的老师。他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但是他胆儿大,别人不敢报北大,他敢。本来没指望能考上,觉得能上个四川大学就很不错了。结果,是哪位老师鼓励他,说「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成」。于是就成了。

 

1936年,我爸出生在四川省重庆市江津县白沙镇。我就去过一次白沙,那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地方。冬天去的。山清水秀,不冷,但是潮湿,总是下雨,镇上的路都是湿泥。长江从镇子前面流过。我们从北京坐火车到重庆,然后又坐了大概两个小时的船才到。

 

很多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爸,一个小个子少年,他付出了什么样的努力,才能从那个小地方走出来,考上北大。

 

老头有一次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天才人物吧,但是念书没费过劲。」数学也没费过劲?「没有。」那我怎么就数学那么费劲呢?「你想得少吧?」噎得我……老头儿又说,钱学森给他们做过一次报告,「那真是天才。」 我说爸你可真不谦虚,都开始拿自己跟钱学森比了啊,他又说,「你别管我谦虚不谦虚,我念书不费劲。」还接着说,「我要是不考出来,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想来也是,四川长江边那个小镇,要是不靠念书考学走出来,也真是出不来。不用问,我爸的少年时代一定是要强的。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姑姑的两个孩子后来来北京念大学,我爸在我们家并不宽松的情况下,给予了那两个孩子一定的经济援助,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小地方出来不容易。


图源《归去来》

 

 

3


就像主任说的,我爸是真的记不得新近发生的事儿,早饭吃没吃,昨天晚上看的什么戏,你就问吧,张嘴就答,一概不对。可是,但凡跟我妈有关的事情,无论大小,没有他记不住的。

 

2017年夏天,他头一次住院,有一天我妈问她的通便药放哪儿了,家里新来的保姆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爸张嘴就说:「在电话下面的柜子里。」一抓一个准儿。每次大夫来做什么测试,都看见我爸非常努力地说出家里的电话,别的任何数字他都记不清了。

 

我妈脾气暴躁,强势,不讲理,前些年有一次真把我气坏了,我跟我爸说,「你们这么大岁数了,我也不能劝你们离婚是不是。」我爸说,我妈这样是因为身体不好,出不了门,见不到朋友,还说,头几十年都满意,现在我妈身体不好了,当然要努力照顾好她。

 

我妈是类风湿。早就不能做家务了。我爸是从我妈病了之后开始学着做饭什么的。当然做了我妈也说不好吃。照顾一个病人是多么琐碎繁杂漫长巨大的工作量,病人还不可能脾气好,只能说,以前我觉得漫威的超级英雄是英雄,后来觉得我爸也是英雄。

 

后来,我爸也病了。第一次脑梗刚醒过来能说话了,第一句就问,「你妈中午吃西瓜没有?」后来,他每次住院复查就闹着回家。见着我就问「你妈跟保姆处得怎么样?」这些事儿上,他比谁都明白,他从来不糊涂。

 

有时候也犯脾气。让他去住院复查,他不去,就不想去。就想在家呆着,守着我妈。即使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是守在跟前才放心。

 

有一次我回去,保姆大姐悄悄把我叫进厨房,神秘地说,有天夜里我爸起来了,但我爸并不叫人,而是走到我妈那边,偷偷亲我妈。那天,她怕我爸走路摔着,就问,「大叔你起来干嘛呀?」我爸说上厕所。大姐扶我爸去了洗手间,然后我爸就回去躺着了,跟什么事儿没有一样。第二天中午又是这样,连着有好几天。

 

我很惊奇。

 

因为,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他们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吵架倒是见过。假如保姆大姐所言不虚,我不清楚彼时彼刻我爸是忘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好几次跟闺蜜探讨,我妈跟我爸的脾气差别之大有如处在地球两极,我爸看上我妈什么了呢?闺蜜们旁征博引、逻辑论证,六万多句话,结论是,父母年轻时候的事儿啊咱们不知道。

 

也许他们年轻时候有些什么共同的经历,让他们这一生不论一方如何犯浑,另一方都无限忍让包容。一定有些什么东西,让他们这一生紧紧联结在一起。可这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


图源《父母爱情》

 

 

4


我现在最最懊悔的是,从第一次脑梗到二次脑梗这两年,我还是没有更深地了解过我爸。


我爸刚病那时候,每次回去我都会问他,晚上睡觉好不好,吃饭好不好。有一天他说,吃饭睡觉都不是事儿,麻烦的是——他觉得他傻了。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能说,人活着最重要的事儿是知道是非善恶对错,这些你都没问题啊,你只是脑子里负责记忆的部分,细胞坏掉了。

 

他也经常问,吃那些药有什么用啊?我说虽然坏掉的细胞不能复生,但是咱们得努力保证剩下的那些细胞还能正常工作啊,你自己不觉得怎么样,别人家脑梗过来的老人,自己不能刷牙不能吃饭的很多,你恢复得很不错,只是你自己不觉得而已——这个时候我常常想,他要是个对自己没有要求的人就好了啊。

 

现在想来,我爸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2019年春天开始,他每天抄一首唐诗。朋友给买了本子、笔还有墨水。虽然眼见着我爸的字写得大不如从前,但是,抄得清楚、工整,坚持每天抄,还自己校对,有错字立刻改,这就是巨大的成绩。

 

2019年6月17号,他又脑梗了。二次脑梗往往比第一次严重很多。何况是已经八十多岁的人。

 

问大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两年,可是什么都严格遵医嘱啊。大夫说,「你不抽烟不喝酒早睡早起你就能保证出门不遇上车祸么?」

 

我爸现在的具体情况不太好描述。我就是觉得他每天每天地在缩小。

 

他语言功能再次受损。就是再想跟他聊点儿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了。对很多问题, 他是怎么想的,他从小到老真正是怎么过的,他在工作中是什么样,就是那些特别日常、特别具体而微的事儿,那些对真正定义一个人特别关键的细节种种,我不知道。这是个大事儿。

 

想了解他,也完全不是因为生物属性上他是我爸。是作为人类,平等的人类,我认为他是值得了解的人。

 

别人说「你是个孝顺闺女」。打根儿上我就拒绝「孝顺」这个称号。不认这个。这也太沉了,完全来不了。一直以来,在内心里,我跟我爸的关系,是正常的父女关系。谁也没对谁有恩,谁也不欠谁的。在这种关系对等的前提下,我反而更想去了解他。


图源《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5


2020年夏天,他因为长期卧床,消化不好,加上肺部感染,呕吐发烧,去急诊的时候,医生说情况比较严重,长期卧床的高龄病人,什么都可能发生,让我有思想准备,还说家里人愿意来看看就来。

 

最后,医生问我,如果到时候需要有创抢救,做还是不做?我眼都没眨说,不做。签字时候还跟医生说,「果然经历过就是不一样。上回给我妈签的时候,牙都咬碎了。」

 

安顿好病床,去车里吃早饭。

 

外面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天是灰蒙蒙的蓝。从树叶的间隙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天空。看着那些人,好像我是从别的星球来的,又或者,是突然去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假如有一天我去到了《西部世界》里的那个世界,看到人形物体,就是这种感觉——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玻璃罩子,看上去离得不远,可是伸手也触摸不到。

 

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眼泪就止不住地下来了。

 

从来不觉得什么父亲撑起了天,父亲是背后的山。可是说,也许他就要走了,突然觉得,世界好大,就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一刻,人生从未觉得如此孤独。

 

还有我热爱与追求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毫无意义,归于虚无。

 

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叫血缘关系。以前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愚钝如我,有些事儿真的是一定要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

 

医生一般都会把情况说严重一些。还好,那些事情没有发生。


图源视觉中国

 

 

6


有一次,跟朋友聊天,说到也是中年以后才想起去了解父母。那是我们的来处。

 

我爸二次脑梗之后,到现在已经两年没跟我说过话了。

 

他跟护工大姐有时候还说,但也就是说一个字。问他饿不饿,他会说饿;问他看不看电视,他会说看。以前的保姆大姐回家,问他认识不认识,他说认识。他跟两位大姐还能说一个、两个字儿的,跟我就一个字都没有。

 

有时候护工大姐问「你看谁回来了」,我爸就看着我不说话。大姐再问他「这是谁呀?大叔你认识不认识」,他还是不说话。

 

他跟护工大姐、保姆大姐、我姑姑、姑父都说话,即使只一个字儿,那也是说啊。就唯独跟我,一个字儿没有。

 

我老想知道他怎么想的,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妈不在了这件事儿,一直没有正式地跟他说过。他是怨恨我了吗?我觉得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病到什么程度,我妈已经走了,这些事儿他心里都清楚。只是,他说不出来。

 

他还认识我。对此我深信不疑。

 

父亲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爸能跟我说句话。一个字也行。

 

去年的愿望就是这个。今年还是——我知道,这辈子我没能了解他的那部分,已经没有机会听他讲述了。

 

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过,我要是写一个小说就叫《我和爸爸》,开篇大概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妈说他在保密单位工作。保密的爸爸在通县上班,每礼拜三、礼拜六回到小西天的家。那时候交通不便,单程就要两个多小时。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一块义利牌儿的维夫饼干。每个礼拜三、礼拜六,晚上6:55,我就会站在大院门口的路灯底下等着他。我爸从未食言。有一次,冬天下雪,都七点多了我爸还没回来。家里人叫我别等了,说「你回家等不是一样么?」我就是不听,就是在路灯底下站着。等到快八点了,我爸才从纷飞的雪花里出现。那天的维夫饼干特别好吃。

 

关于童年,关于爸爸,昏黄的路灯和飞舞的雪花,小个子的我爸和更小只的我,这个镜头长久地定格在了我的人生里。


图源《七号房间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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