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骗” | 深度报道
2022-01-24 星期一
人们在投资群、省钱小组、交友软件上被“电影投资”盯上，他们被告知有机会成为数十亿票房背后的投资者。谨慎的人会实地探访公司、查证信息，结果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更让人放心了。高大上的办公场所，制作精美的立项PPT展示，一倍、两倍甚至更多的收益承诺，都让人们毫无保留地拿出了工资、养老钱。谁都想在热络的电影市场里分一杯羹，但泡沫总有被戳破的时候。一部大制作电影口碑爆棚后，来自民间的投资者们被告知，大卖的票房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还有人除了交付钱，也交付了感情。一位女士相信自己遇到了一位“好哥哥”，生活上关心体贴，还介绍她给一部全明星阵容的爱情电影投资了近20万元。直到后来，这位女士发现“好哥哥”的体贴是群发给很多人的，而那部电影的成片中没有一个明星出现，票房最后停在了4.8万元。2021年8月，顶着30几度的高温，白文娟带着巨大的期待来到电影院，她投资了近20万元的电影《站着等你三千年》终于上映了。但直到电影开场，放映厅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她和朋友两个人。失落的感觉在电影开始以后更强烈了。签合同时白文娟被告知，《站着等你三千年》是一部投资6000万元，计划在内蒙古、新疆拍摄的爱情片。黄轩、王丽坤、朱亚文都会加盟。项目方预测这部电影能达到3亿票房，爆仓的话可以到15亿。但此刻在大荧幕上，出现的是一栋海边渔村的房子，白文娟从来没见过的演员正歇斯底里地哭泣、惨叫，“毫无剧情”。朋友看不下去了，开始上网搜索，看到了关于这部电影是“骗局”的讨论。看着这些，白文娟心里凉凉的。投资电影源于2019年8月一个陌生号码的好友申请，第一次申请时没有任何介绍，她没通过。第二次又说是妈妈介绍的，她通过后对方说要联系一下“给山区捐款的事情”。白文娟告诉他加错人了，这个自称徐光耀的男人表示“感谢网络，认识了就是朋友”。以往白文娟从不和陌生人聊天，可是那天“鬼使神差”了，她正情绪不太好，闲聊了几句，不幸被“骗局”选中。还有很多人是在攒钱小组、投资股票群里被“电影投资”盯上的。那可能是一部有名的大制作，普通人似乎也可以成为几十亿票房电影背后的投资者，享受繁荣的电影市场的红利。2020年中，90后陈静在社交平台的“攒钱小组”里，认识了一个自称做电影发行的中介。她并不盲目，经过半年的观察才下决心把工作三年的10万元积蓄全部购买了中介介绍的《送你一朵小红花》、《唐人街探案3》两部电影的份额，分别与北京熙明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熙明”）和北京创世纪盛世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创世纪”）签约。签约前，她谨慎地查询了公司信息。熙明的注册资本1000万，没有处罚，也没有官司纠葛，她判断“这起码是靠谱的”，而且“这个东西（电影）被吹得很好”。她期待半年后回款，收益至少翻一倍。对于投资《唐人街探案3》陈静更是放心，中介告诉她，创世纪是电影联合出品方之一的子公司，她也在网上确认了这家联合出品方的信息。2021年4月，陈静还收到过自称联合出品方影视客服发来的短信，催她交《唐人街探案3》的尾款。上映后，这两部电影毫不意外地爆火了。60岁的欧建军在广东乡下做兽医。2020年，他看身边的朋友都在玩股票，也加入了一个40人的股票群。一个月后的一天，群里突然有人发来了200多万元的到款通知，并说“感谢群里许老师介绍的电影投资，回款到了。”紧接着，又有至少五六个人发来到款信息，都是好几倍的收益。“电影投资这么赚钱！”欧建军正感受着群里的巨大喜悦，又有人发言，“请许老师推荐好项目，带着大家赚钱。”“许老师”把自称是电影《猎狐者》出品方广州开心蚂蚁影视公司的影视顾问拉进群里，一场认购浪潮由此开始，看着这些人一次投了几百万，欧建军觉得“他们（投这么多）都不怕啦，我怕什么嘛？”他毫无保留地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养老钱50万元。白文娟第一次听徐光耀提起电影投资是在成为好友一个月以后。这时，徐光耀已经完全获得了她的信任。他们以兄妹相称，他把自己的生活、工作都分享给白文娟，包括喝咖啡、散步这样的小事。在白文娟眼里，徐光耀是一个痴情的退伍军人，对早亡的妻子念念不忘，女儿在国外读大学，做着房地产、陶瓷生意，又孝顺，陪父母上香时，还说也要帮她祈福。她40岁了，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细致地关心。有一天她不舒服，徐光耀记得她的生理期，发消息提醒她喝红糖水、泡脚，连自己的老公也做不到这点。白文娟说，人到中年，婚姻生活平淡、疏离，她没什么可以倾诉的人，生活、工作、育儿的压力都要自己消化。徐光耀出现以后，他会帮自己分析职场上的困境，对教育孩子也有一套方法......2019年9月，徐光耀看似不经意地问起白文娟，对电影投资感不感兴趣，声称自己投资过《哪咤》、《老师好》两部热门电影，赚了很多。她收到徐光耀发来的到款记录截图，投资200万元赚了600多万。这是在2019年，中国电影总票房达到642.66亿元，全年票房过亿元影片有88部。在白文娟的认知里，电影“真的催生太多富人了”，她经常看到网上报道一部电影明星片酬千万甚至上亿，身边恰好出现了这个哥哥带她发财致富，“怎么会不心动呢！”徐光耀将福建达康影视投资有限公司推荐给了她，还说之所以能拿到份额，是因为自己和公司的总经理关系好，提醒她机会稍纵即逝。她信任他，但还是慎之又慎，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验证方法都用了——上网学习投资电影的注意事项，看备案号、对公账户、出品方、联合出品方的信息，还查了这家公司的工商税务，一切正常。又研究了所谓的“政策文章”，看到国家也鼓励个人投资电影。还不放心，白文娟决定去福州考察这家公司，“眼见为实”。徐光耀带着司机开着奔驰车来机场接她，拿着LV的手包，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只是徐光耀人设的标配，当时，她只是更加笃定哥哥是一个有钱又儒雅的人，这么有钱的人怎么会在乎自己的几十万元？白文娟一边回忆，一边骂自己，“我真的是一头猪，蠢猪。”她听说过“杀猪盘”诈骗，但面对这样一个不谈钱只是关心、指导自己人生的“好哥哥”，从来没考虑过他可能是骗子。新冠疫情爆发以后，徐光耀展示出来的是捐了口罩、防护服，好几车的救灾物资运到武汉，看着这些发布在他朋友圈的照片，白文娟更钦佩了，“这么一个有爱心，又用心对你的人，你该不该相信？”在福州，徐光耀请她吃一百多元的自助餐，又帮她订了几百元的酒店，吃饭的同时不停地接打电话。“分寸感掌握得极好，不是整天陪着，忙完一天的工作才会来”，白文娟甚至心存感激，觉得自己打扰别人了。“不考察还有警惕，去考察了，公司和这个人都很实在、很高大上。”白文娟和福建达康影视投资有限公司签署了电影《红色警戒》的投资合同，又和连江达康影视投资有限公司签署了电影《站着等你三千年》的投资合同，总计近40万元，徐光耀告诉她，“这两家公司是一起的”。深一度记者查询显示，在“福建达康”的官方微信中，确实也曾以后者的名义对外发布通告。白文娟一直觉得能参与电影投资，完全沾了哥哥的光。2019年签合同时，达康公司的总经理说，本来不收小额投资者，看在徐总的面子上才给个机会。之后，声称是当年贺岁片的《红色警戒》因为疫情没有上映，直到2020年10月，终于上映，但排片不多，最终票房35.5万。当时的白文娟将之归结为疫情影响下的一次失败投资。她那时还不知道，之前已经有一名《红色警戒》的投资者将达康公司告上了法庭，要求返回45万元投资款。法院最后也认定，达康公司在自制电影宣传中罗列的“拟请”明星阵容具有虚假性，存在欺诈行为，因此支持了这名投资者的诉讼请求。看完《站着等你三千年》回到家之后，白文娟哭了，一夜没睡。她给徐光耀发消息，三天后才收到回复，徐光耀解释被竞争对手诬陷了，然后就失联了。白文娟在网上找到与自己类似遭遇的人，加入了一个电影投资维权群。群里最多时有300多人自称遭遇了“电影投资”骗局，至少30人和徐光耀有关，她们分享自己的聊天记录，原来很多内容都是群发。更多真相暴露出来。对于白文娟来说，最残酷的是徐光耀只是一个人设，而她不仅交付了赚钱的愿望，还交付了感情。她没办法正视自己——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居然被骗得这么彻底，实在是“荒唐”。白文娟一行人去了福州维权，达康公司的注册地以及当初签合同的地址都已人去楼空。她们又去往了另一家售卖电影投资份额的传媒公司，在那里发现了徐光耀的包装方案。方案里，姓名、出生年月、驾驶车子的品牌、情感经历等等都有详细的规定，连聊天使用的表情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按照方案中的筛选标准——“打三次招呼没回直接删除”——白文娟只要再坚持一次不添加好友，就躲过去了。徐光耀这个人设的作用“因人而异”，有的是和白文娟一样以兄妹相称，有的是师徒……无论以哪种身份，他传递的重要信息是：电影投资的回报保守估计也要三倍以上，不仅包括院线和票房收益，转到线上平台播放之后的流量、广告等周边都能产生长期收益。在那家传媒公司，白文娟等一众维权者还看到了最直观的“扒皮”记录，那是一套成体系的影视投资抽成标准，主任5%，客服2%......2020年新冠疫情之后，很多人开始思考钱的价值和意义，出现了降低消费转而投向金融市场的热潮。北京嘉善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常亮说，这期间，既接地气又看似稳重的电影投资骗局越来越多。就他了解到的形式就有吸引客户成为联合出品人。从帅哥美女陪聊的“情感共鸣”发展到线下实体的“电影宣发版权认购”。有的公司用高票房电影对投资者洗脑，再辅之以投资收益成功样本和直观数据，让很多人产生“不投就亏”的错觉。张桂芳今年40岁，是一名公司职员，她爱刷短视频，上面的老师说，“把钱存在银行会被通货膨胀吃掉”。2020年，她学习了3个月股票课，进入股市，亏了。她又听说了电影投资，希望自己的钱能在电影市场跑赢通货膨胀。在网上认识的一名“宣发人员”的推荐下，她和陈静一样，选择了“熙明”公司，认购了《送你一朵小红花》的份额。她喜欢易烊千玺，过往他的电影也卖得很好，她相信票房一定有保证。2021年6月，到了合同上的回款日期，介绍陈静购买份额的中介先是解释结算慢，再等等，到了8月，直接消失了。9月，陈静来到北京，分别去了自己签合同的两家公司。“创世纪”的注册地早就是一家培训公司了，工作人员告诉她，这两年有不少人过来找（“创世纪”），但他们已经在这里办公五年了。她又找到所谓“创世纪”母公司的《唐人街探案3》联合出品方，对方否认了授权份额，说她遇到骗子了。她去报警，警方以管辖权为由，无法立案。事实上，早在2020年11月，《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几个出品方就发布声明，关于该影片的投资协议仅由天津联瑞影业独家对外签售，且就该影片已签署的投资协议均限制投资方将其享有的投资份额向任何公司及个人转让。但陈静他们都是在被骗之后才查到这些信息。庆幸的是“熙明”这家公司还在，迫于警方压力，给部分维权的人退了30%的钱。到了9月底，张桂芳再来“熙明”，发现公司门口贴了一张告示，搬到上海总部办公了。之后，这家公司的人就失联了。2021年12月，陈静、张桂芳拿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出具的立案告知书，因为“熙明”曾在管辖地经营过，且此案符合刑事案件立案的标准，于是以合同诈骗立案。她们终于在法律层面确认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而欧建军直到2021年11月底才意识到不对劲，因为电影《猎狐者》没有按时上映，有其他投诉者起诉了广州开心蚂蚁影视公司，虽然胜诉了，但到现在也没有拿到钱。律师常亮说，若要确定是否为影视投资诈骗，需要明确相关公司与影片出品方是否存在合作关系，并获得相应且完整的授权，允许进行众筹或融资等行为，假若相应公司与影片并不存在上述关系，也没有授权，就是涉嫌诈骗。但对于一些公司所谓的自制电影，因为有形式上合法的投资合同，一旦被认定为“投资失利”，投资人维权会非常困难。被骗的人困在维权路上时，骗局仍在继续运转。陈静把自己的经历放到了社交平台上，2021年10月中旬，一位网友联系她，说自己投了《长津湖》。陈静劝他，有人早就投了，但号称拥有份额的公司已经跑路了。网友不信，说自己问过法务，没问题。对于没有任何影视行业资源的人来说，唯一可以学习、查证的渠道就是网络。他们在各种社交平台上搜寻着专业建议。可是，迷惑信息太多了，直到现在，各种自称拥有份额的传媒公司依然在发帖拉投资，还有人在网上不断提问，电影投资怎么样？自称影视顾问的人很快会占领评论区，自称有好项目。2021年12月底，陈静看到那个网友更新了朋友圈：已签合同，今年的钱都投给电影了，分别是《中国医生》、《长津湖》、《奇迹》，票房冲起来，希望过个好年。陈静看着难受，那么惨痛的被骗经历摆在眼前，他却不相信。其实，这位网友只要搜索一下出品方的公告就会发现，早在今年年初，《中国医生》和《长津湖》的立项方博纳影业就发过声明，未授权任何公司或个人开展有关两部电影的融资业务。所以无论这两部电影的票房有多高，都和他毫无关系。在影视行业工作五年的刘康说，真正做电影的公司，大多会选择公对公的方式寻找投资。公司之间在行业内建立起信任，大家一块挣钱，抱团取暖。如果找私人签合同，正需要钱的时候，个人拿不出钱对制片方也有风险。“即便给了钱，到最后结算，我对接公司更方便，对接个人我要结算多少次？”他说，当然不排除有个人资本进入，但相对很少，一般民众承担风险的能力非常有限，而电影投资又是一个风险非常高的行业。这种高风险性首先体现在做电影的周期很长。刘康做过最快的一部片子，从开始策划到最后上映用了两年时间。他说，这中间任何一环都不能出错才有可能挣钱。“是有可能，还不是一定”，他强调，即便一切顺利，最后选择上映日期出问题了，或者同期突然杀出一个片子，也可能血本无归。长周期下又有很多不可控因素，包括政策、审查以及明星的问题等等。刘康总结，这行“水很深”，但大众觉得自己看过电影，也喜欢电影，电影好像无处不在，投资的门槛儿似乎很低，其实并不是。“10个片子赚钱的可能不到0.5个”。刘康提醒个人投资者要慎入，“那么多制片人、经理人都还在赔钱，怎么你个人投资者就能干明白呢？”他听说过一个成本不到一亿的项目以三四个亿对外放份额，溢价非常高。“投进来的人其实已经被层层扒皮。哪怕是合理合法的，都可能血本无归，更何况还掺着那些混子！”刘康近两三年开始听周围人提起电影投资诈骗。他说，电影公司现在确实都比较困难，行业外的钱不像之前纷纷涌来，无论是大片、小片都会想尽办法从外部吸引资金。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只想套现、诈骗的人混进来，以好项目为由，吸引个人投资。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是，“如果真正是一个好项目，自己周围的人肯定就分完了，大家都会抢破头？怎么可能轮到个人去买呢？”2021年10月，白文娟与福州当地警方交涉一个多月之后，警方终于确认，徐光耀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需要追究刑事责任。但对于达康公司，目前还没有被追究责任的迹象。电影《站着等你三千年》的票房最终定格在了4.8万元，而仅是在一个小型维权群里，人们对这部电影的投资就超过了600万元。【版权声明】本作品的著作权等知识产权归北京青年报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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