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40℃,我在漠河送外卖

2021-01-15 星期五

漠河的2021年,伴随着气象局2020年12月30日发布的寒潮蓝色预警而来。游客们为极光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当地人在迎来和送走的时光中,维持生计。如果遇上大雪,奔波在西林吉小镇的外卖员们会更加发愁。


漠河是中国最北端的县级市,共辖6个镇,漠河市政府位于西林吉镇。这里夏季短暂,常年寒冷如冬,冬季凌晨气温一般在-40℃以下。


直到2019年12月,这里才建起了唯一的外卖站点,仅有的9名骑手常年服务于全城7000多位居民。然而漠河站却是全国所有外卖站中,差评最少的站之一。


最年轻的骑手


早上六点,距离漠河冬季的日出还有近两个小时,在一片漆黑之中,外卖站开始一天的营业。


赵帅一般五点半起床,等第一个外卖单子,有时候会醒得更早,他往往一边看剧,一边等。他就住在外卖站里,家在距漠河三十公里外的图强镇,为了这份工作才从老家来的漠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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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6点漠河的街道


5点59分,第一个单子来了。赵帅启动站里的红色小三轮车上路,街上还没有行人,只有少许的私家车从身旁驰过。四周黑压压一片,只能看见车灯下明晃晃的雪地。戴着厚厚的棉口罩可以挡住半张脸御寒,但是呼气会窜到眼睛周围,直接就凝成霜耷在睫毛上,睁眼变得更困难。有些时候,外卖员们为看清道路,只能把保暖的棉口罩取下来。这一单不到10分钟,赵帅很快就将外卖送达到顾客手中。


7点30分,天逐渐变亮,雪地开始冒白烟。每到零下四十度左右,对于赵帅来说,10米以外的路况就很难看清了。9点20分,在休息空隙,赵帅打开骑手软件,他已经跑了14单。这时的太阳依然被白雾围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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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擦拭车窗上的雾气 受访者供图


赵帅是外卖站里最年轻的骑手,也是站里唯一的90后。他每日接单量,几乎一直是站里的第一名。在当外卖骑手之前,赵帅曾在北京做销售,每个月只有3000元左右的工资,他在丰台每月花300元打地铺。后来还去过秦皇岛当保安,一个月仅2000多元。因为家里人不希望他走太远,所以赵帅又回到了老家。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赵帅在老家待业了两三年。


直到在网上看到朋友转发的招聘外卖骑手的信息,他觉得可以挣钱,于是只身来到漠河。冬天从早上6点开始,可以一直跑到晚上8、9点,不冷的四五个月,最晚可以跑到晚上12点多。一天下来最多七、八十单,发工资的时候能领到7000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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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梅送外卖的三轮车 受访者供图


不断续电的充电宝


骑手们带着满格电的手机出发,但天气太冷手机仅仅只能维持半个小时,他们常常会带上4、5个充电宝一直给手机续电。出发前还会检查轮胎的气是否充足,最后就是电瓶车和采暖的电池,他们为了不反复往返于站点,也会在车上备上几个电池。车里采暖的电池用完后,就会立刻起雾,把视线全部遮挡住,所以骑手们只能开着窗送餐,然后等站点其他骑手把电池送来。


如果哪天早上没有跑够15单,冯秀梅就会开始着急。与赵帅相比,冯秀梅每天开始送餐的时间要稍微晚点,因为她住在距离外卖站四、五公里外的公租房里。那个地方和站点隔着一条大河,一般要走上40分钟到1个小时。到了外卖站后,冯秀梅会先检查手机的电量是否充足。


每天一开始送餐,冯秀梅就会一单一单数着送,只要完成十五单,她就不会刻意打开软件去查,因为冯秀梅知道,那一天完成四五十单是没问题的,所以心里就会踏实下来。晚上独自回家的途中,她偶尔分享自己“没有头的回家路”。视频里,她露出被帽子包裹住只剩下两只眼睛的脸,黑色的帽檐边围着一圈的白霜,眼睫毛上同样也是积着霜;如果只戴了一个医用口罩,一头黑发和眉毛都被霜冻成了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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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梅


冬季漠河的街道,被过路行人和车压得紧实的积雪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冰。车辆在道路上很容易打滑,在冯秀梅印象中她曾经一天内看到3次交通事故。


外卖站的站长朱纯利回老家承包这个站点之前,流转于各地和家人卖日用百货,并没有关于外卖行业的工作经验。2019年12月,外卖站创建初期,他凭借对外卖小哥的印象给站里购入了两轮的电瓶车。结果完全抗不住零下40度的严寒,更严重的是会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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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闲置的电瓶车


漠河到零下五十多度,最冷的时候,红绿灯甚至会被冻失灵。一次送餐途中,朱纯利驶到路口,绿灯突然变红,虽然他及时踩住了刹车,但还是连人带车横到路口中间。平日看到旁边两个车因为交通事故停在路边,或者骑手们发生剐蹭也是家常便饭。


冬季路滑,速度最快也只能开到二三十,为配送不超时,外卖员偶尔也会闯红灯。站里发生过一起事故,有一次赵帅骑着的电瓶车在路口与另一辆三轮车相撞,伤到了人。最终,他赔偿对方1万元的医药费和价值200元的外卖。当时赵帅身上钱不够,只有问家里要,后来整整存了五个月才补上这个窟窿。


唯一的女骑手


冯秀梅是外卖站里唯一的女骑手,在整个漠河也是。


一天晚上冯秀梅赶上一单送给平房的外卖,夜里太黑,她找了一阵。外卖送到时,出来一位五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看到她一个女生来送餐,又蛮横又带着温暖的对她吼了一句“你家老爷们咋不出来干,赶紧回家,别干了”。冯秀梅回了一句“我家老爷们干不了”,就骑着三轮车走了。


冯秀梅的丈夫已经去世十多年,家里只有她和在牡丹江读大二的儿子。丈夫在世时,得了胃癌,她为了养家糊口,30岁去工地干活,100斤的水泥说扛就扛。到最后手都举不起来,晚上痛到整夜只能坐着,直到现在超过十斤的外卖,她就提不了。工地上干了十年左右,身体实在是吃不消,就去饭店后厨洗碗刷盘子,每个月赚2000元,除去孩子在外地读书的生活费,和家里的日常开销,常常入不敷出,只能在家一顿一顿地吃小米粥、咸菜和馒头。即使是现在,她也很难坐在饭店里好好吃上一口饭,送餐时她会带着面包饿了就吃几口,“我的孩子哪儿能等着我把这口饭吃了”。


冯秀梅在商家取完餐


冯秀梅应聘的时候,站长朱纯利跟她说这个工作看着轻松简单,其实挺累的,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冯秀梅还是加入了。朱纯利对应聘的员工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当地招不到人,只要来应聘,他基本都答应。


外卖站成立一年多,只有7个全职的骑手,还有2个在单位上班的人兼职做骑手,单位不忙的时候,他们到了饭点就来送外卖挣点外快。除了92年的赵帅之外,85年的朱纯利算是外卖站里第二年轻的,冯秀梅今年47岁了,其他员工也大都四五十岁。


在这群同事们的口中,冯秀梅是“老冯大哥”、“冯老头”,每次遇到性别问题,她也都会说“男女平等”,在她心中觉得大家都一样。但是,工作起来,她还是感到吃力很多。漠河除了酒店之外,住宅小区都没有电梯,大都是六七层的楼房。有时候,骑手需要连着爬好几个六楼,遇上饭点单子多,她跑下来头发上全是湿的。


冯秀梅成为骑手之前,连电瓶车都没骑过,知道开关、油门、转向、刹车在哪儿之后她就骑车上路了。即使现在她骑车的速度相对其他外卖员还是很慢,同事们开玩笑说她跟“开小牛似的”。冯秀梅承认自己胆儿小,不敢快,因为只要一想到自己如果撞车了,儿子上学就没人供,她宁愿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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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梅送外卖的三轮车


冯秀梅只收到过一次差评,是因为给一名十多岁的初中生送餐,超时一分钟。大多数时候,顾客和商家都知道当地的交通状况,会体谅他们。


她手机里一直保留着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名顾客的备注:“不催单,路滑慢行,骑手注意安全”。由于骑车比较慢,她只有靠压缩自己爬楼、跑腿的时间来减少配送时长,经常人刚坐进三轮车里,脚还没进去,手就下意识地关门,都不知道把自己的腿夹了多少次。


送外卖时间相对自由,冯秀梅没有单子的时候也会去逛逛街,她说自己也爱美,但她从来不走进店里,看到喜欢的就装作路过看两眼。过几天空闲时候再去看看,那衣服还在不在。冯秀梅最贵的一件衣服有600多元,那是她已经去世了三年的母亲心疼她,给她钱让买的,“老姑娘,你看着给自己买件衣服”。平时跑外卖,冯秀梅往往就是穿着一套工作服,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都穿着一斤多重的厚棉裤,脚上套的袜子还是儿子初中时候的。


第一届站长


朱纯利是先决定做外卖,才准备回老家的。


朱纯利在外面看到大街小巷的外卖员,想着说不定老家也能开起来。他也没考察当地有多少商家,有多少外卖需求,就带着妻子回老家。


外卖对当地的商家来说是件新鲜事儿,所以朱纯利和弟弟带着这个想法走到不少饭店老板面前商量,但都被婉拒。商家不信任把餐交给他们送,也不信任这个新鲜的事物。除去饭点,朱纯利和弟弟一天要跑二十家店,能有两三家店加入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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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的街道


并不是毫无收获,朱纯利发现在交流的过程中,和年轻店长的沟通时间明显会长一点,因为他们大都知道“外卖”这一行业。经历了头几天的盲目寻求合作之后,朱纯利开始将重点放在攻破年轻一点的店长身上,或者是老板的孩子。就这样一个月后,第一批加入的商家达到了三十家左右,朱纯利便打算正式成立外卖站。


漠河不大,当朱纯利带着给第一批商家送外卖的成绩走进其他饭店时,慢慢接受的人越来越多。到现在,朱纯利服务的商家已经有一百多家。


漠河当地的老人不少,他们看到这些骑手们也觉得新鲜。冯秀梅送餐时,常常遇上老人问怎么点餐,只要有时间,她就手把手教老人。老人们的子女有时不在身边,会给他们点外卖。朱纯利有天晚上提着烧烤去送餐,餐到了,才发现屋里老奶奶和孙子正吃着烧烤呢。他一比对,桌上那份烧烤跟自己手里提的菜品都差不多。和老奶奶聊天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两份烧烤是她的儿女背着她点的,老人嘴上说着“多送了一份,这都吃不了”,一边乐呵呵地笑。


刚开始送餐,大家都太不习惯。早期也是状况百出,“有些顾客写的地址是真霸道”,不会定位,地址写错,电话关机,这些情况骑手都遇到过。朱纯利在漠河生活了几十年,也是从送外卖开始,他才发现,当地36区的楼号是从东往西数,之后变成了从西往东。现在骑手跑多了,看到名字就知道是谁点的,往哪儿跑,不认识路的骑手把位置一发,看到的骑手就会分享路线,偶尔还能指一条近路,就连顾客的定位也慢慢精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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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的街道


现在站里的外卖员都越来越熟练,朱纯利大多数时间留在站里。骑手没电池,他会出去送一趟;单子快超时了,他赶去帮着送;商家刚安装的机器不会用,他会上门去教。遇上车辆剐蹭,以前只会骑自行车的他,现在也能简单修理电瓶车。轮胎坏了去专业的店里修需要一百多元,自己在网上买一个新的也就四五十元钱。他自己没有专业工具,但也能一点一点用撬棍把轮胎给换上。


骑手们跟商家的关系也熟悉起来,赵帅取餐时会跟老板唠上几句。遇到饭店里搬货,他还会搭把手。送餐时冷了、渴了,还能进店里喝口热水暖和暖和。


为攒钱娶媳妇成家,赵帅从天亮之前跑到天黑之后,晚上七八点才顾得上吃第一顿饭,水杯放在站点里,也根本想不起来。遇上家里有事,他会坐半个小时的车回去休息一下,但上次回家已是半年前。对于现在的日子,他一直说“挺好的,就当锻炼身体了。”


冯秀梅时常想不起来当下是几号、周几,她只记得下一单的目的地。


红星新闻记者 潘俊文 实习生 龚阿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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