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丨陈翔的新赛季 | 机核 GCORES

2021-01-22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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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大学后,陈翔想买台电脑带去学校。父亲让他找外婆。外婆给了他三千块钱。陈翔买了台式机,虽然搬来搬去不方便,但跑游戏利索。
《英雄联盟》是大二开始玩的。2012年夏天,这款游戏在国内刚刚开始流行。陈翔之前从未接触过MOBA游戏,只是想找一款不怎么烧钱又可以和人对战的游戏打发时间。
用的第一个英雄是寒冰射手,很快冲到30级,开启了排位赛。S2赛季已进入后半程,只要有空,他就猫在宿舍打游戏。赛季最后几天,更是彻夜鏖战,凌晨五点睡,七点半起床,两分钟洗漱完毕,抄起书本往教室赶。
S2赛季结束时,陈翔的分数冲上1200分,对局数超过两千场,平均每天打六七个小时。那年年底,WE战队夺得IPL5世界总决赛冠军。这是国内战队在《英雄联盟》国际赛事上获得的第一个冠军。学校限制学生的上网流量,陈翔掐着流量,看完了WE战队的所有比赛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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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重庆老家,和亲戚朋友聚会,陈翔总会听到这样的夸赞:你娃脑壳灵光得很,打游戏就看得出来。陈翔也觉得自己玩游戏挺有天赋,要么不玩,认真玩的话,那些竞技游戏,他有把握玩得比大多数人好。如果有人指点,说不定当年有机会打职业比赛,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但那时哪想得到这么多,也不敢想。游戏尚未摆脱“电子海洛因”的恶名,尤其在小县城,游戏打得好,不是荣耀,是罪过。
陈翔小学时成绩拔尖,父母引以为豪。六年级,他被同学带去街机厅,迷上了游戏,没能考进县城最好的初中。即便如此,初一初二,全年级五百多人,他依然能够轻轻松松考进前三十。以这样的表现,上县城最好的高中没问题。结果又是关键时刻掉链子,初三那年,他沉迷在一款叫做《魔域》的网游里。
初中住校,学校在镇上,陈翔半夜翻墙出去,步行一个半小时,去县城的网吧打游戏,凌晨五点半再坐摩的回来。玩了一年,买魔石买幻兽,加上网费,花掉一千多。平时攒的零花钱全扔了进去,还不够,就找同学借。周末从家里领来生活费,周一到学校还给同学,过两天再借。
成绩因此一落千丈。陈翔没参加中考,上的是职高。游戏换成了《地下城与勇士》。他觉得竞技游戏更适合自己,比拼的是技术,对任何人而言都很公平,不管你有钱没钱,只要技术好,就能在游戏里出人头地,赢得他人的尊重。
其实不公平,而且同样烧钱,利用的正是玩家的好胜心。游戏里有一套叫做“天空”的稀有套装,衣裤鞋帽头脸胸腰八个部件,必须拿普通或高级套装的对应部件作为原材料进行合成,二合一。成功合成的概率很小,多数以失败告终,两件只剩一件。
人人都想拥有“天空”,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它能大幅提升游戏角色的各项属性值。穿了它,哪怕水平一般,也可以把只穿普通套装的玩家打得没脾气。《地下城与勇士》的最高PK段位是至尊10,陈翔打到过至尊8,全区排名前五十。可遇到拥有“天空”的人,也无可奈何。他当然不服。我明明比你厉害得多,只是因为一身衣服,就总也赢不了你。窝火,又没办法。钱烧得没别人多,就只能被踩在脚下。
陈翔开始往里砸钱。高中的生活费起初是两百,为了省钱买装备,早饭五毛钱拿两个馒头,午饭晚饭吃泡面。后来,生活费加到了四百,还是不够。合成用的高级套装,一件接一件地买,拖进合成器,点击按钮,又一件接一件地消失。每次合成要花二三十,点几下按钮,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陈翔把游戏账号卖给朋友,两人共用。朋友初中辍学,在外面打工,每月发了工资,就往账号里充两百,用来合成。
网费的开销也大。县城的网吧,每小时三块钱。白天去不划算,玩的人多,网吧老板会在计时器上做手脚,一个小时的上机时间,实际只有五十分钟。陈翔是半夜去,十块钱包夜,每周至少有两三个通宵在网吧度过。白天到了教室,把校服蒙头上,趴在桌上睡觉。老师心情好,不会管他。心情不好,就会喊他起来罚站。站完了,趴下接着睡。
因为半夜常溜出去,陈翔和室友关系不怎么好,被举报到班主任那里。擅自外出罚款二十,罚了几次,班主任也拿他没辙,只好随他去了。高二换宿舍,新室友倒是同他打得火热。陈翔上网吧,他们会帮忙掩护。临走前,他也不忘招呼大家,有没有同去的,我请客。
原本聪明乖巧,是块读书的好料,如今眼里只剩游戏,人也变得萎靡不振。为了玩游戏,半夜翻墙,步行一个半小时去网吧,彻夜不归。家境不算特别富裕,却在游戏里花掉几千块钱,还找人借。在旁人看来,这可不就是有瘾嘛,和赌瘾毒瘾有啥区别。
邻居亲戚在背后指指点点,认定这孩子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这辈子算是毁了,不会有出息。同时告诫自家孩子,千万别跟他一起玩,以免被带坏。父母也不再对陈翔抱有希望。母亲把他从网吧里拖出来几次后,就放任自流了。高三那年,家里添了个弟弟。
陈翔心底始终有一股傲气,或者说优越感:我游戏都能打得这么厉害,学习也不算什么难事。高三,他恋爱了,女友是同班同学,两人互相鼓励。班级换了新班主任,对他格外关注,每堂课都会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答不上,就耐心讲给他听。不甘落后的劲头又升了起来。陈翔戒掉游戏,拼了一学期,高考拿到五百多分,和女友一同考入重庆的一所专科院校。
后来,陈翔听说朋友终于把“天空”合成了出来,前前后后花掉三千块钱。运气实在太差。运气好的,六七百块钱就拥有了自己的“天空”。

3

做了程序员,陈翔才知道,运气这东西其实是被人操控着的,有时候是出于公平的考虑,多数时候则相反。
大二下半学期,《英雄联盟》新赛季开始,陈翔仿佛突然开了窍,怎么打怎么顺,很快冲到2000分。不久,分数系统取消,游戏改用段位机制,从黄铜到王者。2000分对应的是铂金。又是几天不眠不休,一口气冲上钻石1,仅次于最强王者的那个段位。
那是他玩得最疯狂的一个赛季,总共打了上万场排位赛,平均每天三十多场。学校网速慢,影响操作,就去网吧玩。在网吧一呆就是几天几夜,饿了点个炒饭,半夜打累了,和朋友去校门口吃点烧烤喝瓶啤酒。游戏倒是不怎么烧钱,可网费吃不消。每月七百的生活费,半个月就没了,又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陈翔的流浪法师玩得很溜,经常线上单吃,一套爆发带走。在室友的介绍下,他开始帮人代练,用代练挣的钱维持网吧费用。
家里没电脑也没宽带,为了看比赛,国庆没回家,留在了学校。10月5日,S3赛季全球总决赛,中国的皇族战队对韩国的SKT战队。皇族之前在八强赛淘汰了另一支中国战队OMG,陈翔心想,你们把自己人都给灭了,要是不捧个冠军回来,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室友拉陈翔去吃饭,吃完饭回来,皇族已经输了。
临近毕业,似乎事事不顺。女友和陈翔分手了。因为游戏,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陈翔知道自己不对,每次都会向女友低头道歉,答应今后一定少玩。但不知怎的,一有空,还是会忍不住往网吧里钻。年底,室友全都落实了实习单位,各奔东西。六人间的宿舍,只剩他一个人。没心情玩游戏,可独自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更难受,还是逃回游戏里。
S3赛季结算时,陈翔依旧是钻石,没能冲上服务器前五十名的王者段位。陈翔想,可能是因为代练,低端局打得太多,导致打高端局的时候,手法跟不上。

4

无论什么游戏,都得从低端局开始,一点点往上打。但多数人被困在低端局,怎么也冲不上去。
毕业后,陈翔杂七杂八干了不少工作,都不长久。在汉源的一家药店上班,晚上抱着一堆药,挨个背它们的成分、功能和价格,白天陪领导去医院,说服医生开处方时用他们公司的药,以药价百分之四十的提成作为回报。干了半个月,陈翔就跑了,没要工资。在重庆找了份上门安装宽带的活,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跑跑腿接接网线,月薪两千,刨去房租饭钱,所剩无几。给拉刀供应商做销售,工资稍微高点,两千五,好处是轻松,时间也自由,可以天天玩游戏。
年底,同学找陈翔合伙养鸡。同学头脑灵活,高中毕业后搞养殖,如今已是县里的养鸭大户,养了五千多只鸭。同学打算再养野鸡,普通土鸡从鸡苗到成品鸡,需要四个月到半年时间,野鸡只要两三个月。
陈翔找外婆和姨外婆各借了一万,跟着同学创业。他们从山东买回两千多只鸡苗,买了饲料和煤炭。通往养鸡场的路,有一段七八百米,汽车开不进,只能把货卸下来,自己扛进去。一袋饲料八十斤,一袋煤百来斤。同学的块头比陈翔壮得多,拎起来扛在肩上,健步如飞。陈翔不甘示弱,硬扛,几趟下来,拉伤了腰背。鸡苗怕冷,温室的温度必须保持在三十多度,煤烧完了,得赶紧往里续。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守夜前,陈翔设好闹钟,一个半小时响一次。一晚上从被窝里爬出来四五次,往锅炉里添煤。
冬天过去了,两千多只鸡苗,存活了一百二十八只。创业半年,以失败告终。过完年,陈翔背着两万块钱债,回了家。
人生没有进展,游戏也是原地踏步。《英雄联盟》里的演员越来越多,每次打到钻石1,陈翔就会被演员刷下去。所谓演,就是假打,故意失误,给对手送分。负责送人头的叫演员,负责安插演员的叫导演,共同组成剧组。这些剧组肆无忌惮,号称想让谁上分就让谁上分,想让谁掉分就让谁掉分。陈翔想记住这些演员的ID,今后在游戏里见一个秒一个,但演员数不胜数,哪里记得过来。
陈翔恨得牙痒。现实里,人有贫富贵贱之分,出身好就占了先手,那也就认了。可游戏里,大家都是从黄铜一步步打上来的,凭实力说话,这样弄虚作假破坏规则有什么意思。
这个赛季,王者的席位增加到两百个。陈翔冲上去过,但没能坚持住。赛季末结算时,一步之差,没拿到金光闪闪镶着宝石的王者框。
朋友建议他花钱入一支王者战队:我出一百,你出一百五,你当队长,打得好,赛季末一样可以拿王者框。陈翔想都没想就掏了钱。维护好战队,拿到王者框,他就可以放下这款游戏了。

5

背着债,闲在家里玩游戏,哪能玩得安心。母亲说,要不我托亲戚给你找个卖手机的工作,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多。陈翔知道母亲对自己失望,他自己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可浑身的劲没处使,除了打游戏,还能往哪儿使。
陈翔在父亲的工地上干过两个月,搬水泥运沙石打磨地面,有多少力出多少力。不像一些年纪大的小工,会偷懒。他也想过,干脆就在工地上跟着父亲做。父亲以前是农民工,后来自己做了包工头。工地的工人分大工小工,大工管技术,一天一百八。小工卖苦力,一天一百二。农村出来的年轻人,念书不行,又没有别的手艺,就来工地当小工。如果每天有活干,做小工,一个月也能挣三四千。可小县城,哪有这么多活,经常是干着干着就没了下文。工钱也结得慢,陈翔的四千多块钱,一年后才结清。
像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找不到人生的入口,只能继续撞。大学同学有做程序员的,月薪五千,陈翔也想学,在网上找了家成都的培训机构。学费一万八,外婆给了两万,母亲给了五千。缴完学费,每月只剩一千出头,还得租房。三个人合租一间屋,床垫拿下来,拼成大床,挤在一起睡。
从春天到秋天,学了半年,没找着工作。陈翔心灰意冷,想回重庆碰碰运气。身上的钱不够买去重庆的车票,只好买了离成都最近的站,坐到重庆,逃票出去。前脚刚进家门,后脚接到一个电话,一家成都的公司愿意录用他,月薪一万。他高兴得蹦了起来,是真的高兴,比打上了王者还高兴。赶紧找同学借钱买票,又回了成都。
S5赛季那时已近尾声,其它战队拼命冲分,陈翔没时间维护战队,最后还是没能拿到王者框。但对他来说,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人生第一次有了切实的目标,有了可以使力的方向,游戏自然而然回归到了它本来的位置。只是空闲时玩玩,作为放松减压的工具。
S6赛季,陈翔改用另一名英雄,卡牌大师。赛季结算时,终于站上了王者段位,全区排名第134位。陈翔收到《英雄联盟》寄来的一件蓝灰色外套,胸前印着“Challenger”——“最强王者”的英文名,也是“挑战者”的意思。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拧巴。就像开锁,没卡准位置,再怎么用力也拧不动。突然咔哒一声,咬上了,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6

2017年,发生了很多事。
父亲沉迷赌博,输掉了家里几十年的积蓄,输掉了县城的那套房子,又向身边的亲戚朋友借钱,向他认识的老板和包工头借钱,欠了几十万。
母亲受不了家暴,和父亲离婚了。陈翔在成都工作时,每隔几个月,母亲就会打电话向他诉苦。一次,父亲又打了母亲。陈翔忍无可忍,从成都赶回家,和父亲打了一架。父亲要和他断绝关系。
养鸡借的两万,培训借的两万五,还有其它零零碎碎的借款,全还清了。日子也慢慢过开了。陈翔报了成人自考。大学时,他报过专升本,但没去考,毕业时嫌行李太重,把教材和辅导书全扔了。如今又一本本买回来。
工作之余,陈翔写了七八个APP,投在安卓应用市场上,其中一个挣了不少钱。哪怕一个都没成,也没什么,权当积累经验。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在写代码。别人玩游戏的时候,他在写代码。他把QQ签名改成:“时间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而在于你如何使用。”这是《英雄联盟》时间刺客艾克的一句台词。
这个赛季的全球总决赛移师中国,WE战队和皇族战队止步四强。陈翔抽空看了他们的比赛。WE战队被韩国SSG战队推倒基地的那一刻,弹幕疯狂地刷着“再见青春”、“再见LOL”。

7

人生进入一个新的赛季。
2018年,陈翔去了北京,临行前在QQ空间发了张北京市交通地图,写道:“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初到北京,遇见一位好领导,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他招了进去。学历的歧视,陈翔碰到过不知多少次。这个行业,985院校或海外归来的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求职时,他的简历通常在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连面试的机会也得不到。即便收到面试邀请,几轮面试顺利通过,最后的学历核查,还是会被剔出去。一看是专升本,不是全日制本科,直接跳过。
起点比别人低,只能加倍努力,否则拿什么跟别人竞争,何况后面还有这么多人在追赶。就像当年冲王者,全区几十上百万人,虎视眈眈盯着两百个王者席位。你熬了无数昼夜,终于冲上王者段位,稍一松懈,立刻又会被挤下去。
陈翔有时候挺怀念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的那段日子,莽撞、混乱而自由。那时的他巴不得远离自己的生活,越远越好。同学邀他骑行西藏,他立刻辞掉工作,取出攒了半年的几千块钱积蓄,买了自行车和骑行装备。
2014年夏天,从重庆出发。一行七人,只有陈翔没作过任何体能训练,头两天,完全跟不上队伍。到了折多山,几十公里的缓上坡,一个人吭哧吭哧地落在后面。好不容易骑到山顶,摸出手机,刚拍了两张,突然下起冰雹。冰雹劈里啪啦砸下来,把车胎砸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没个人影。闪电就劈在几百米远的地方,把他吓得够呛。只能慢慢往前蹬。那十来分钟格外漫长,仿佛过了一生。好在有队友从后面追上来,带着备胎和工具,帮他换好胎,一起下了山。
一个月后,骑到拉萨,在布达拉宫前拍照留念。该往回走了,心里很失落。两千公里外,还有一堆烦心事正等着自己。无论你逃得多远,最终还是得回到出发地。
有人说,沉迷游戏其实是对现实的逃避,逃避生活中那些不想面对的事。陈翔觉得挺有道理。就像这一个月的骑行,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逃避。但也并非全无意义。这次骑行给他带来的最明显的改变是,后面几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压能力变得更强了,其他人吃不了的苦,他能扛得住。游戏也是如此。打游戏时的那股不服输的傲气,把他拉回了现实。这些年,正是这股傲气在推着他往前走,使他没有像一些所谓的网瘾少年那样沉下去。
在北京的这两年,陈翔没怎么出门玩过,也没有自己的社交圈,时间几乎全都用来工作和学习。每天凌晨一点下班,双休,但周六常加班,周日也没什么娱乐。在应用排行榜上找一些比较火的APP分析分析,写点自己的东西。趁着年轻还有余力,多做些试错的事,为将来的创业做准备。
上个月,陈翔跳槽到一家新公司,面试很顺利,但学历不达标,走了特批流程,才拿到这个职位。年薪涨到五十多万,而对未来的焦虑挥之不去。
这个行业发展得太快,年龄大了,知识结构更新得慢了,很容易被淘汰出局。公司里,四十岁的大龄程序员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指挥来指挥去,不是什么稀罕事。陈翔心想,如果自己到了三四十岁,也被年轻人这么呼来喝去,肯定受不了。
IT行业就像是个巨大的工地,程序员是小工。工地缺小工,包工头就会开出高薪,吸引那些愿意卖苦力的人。小工多了,包工头又会盘算,要么降薪裁人,要么给小工压更多更重的活。你愿不愿意干,不愿意干就走人。年纪大的小工,四五十岁,体力不比年轻人,在包工头眼里失去了价值。如果手头没点本事,没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工,就只能在不同的工地来回找零活。换个地方,依旧是卖苦力。到最后,没人用了,只好回家种田。
陈翔喜欢北京这座城市,但在这里定居几乎不可能。买不起房,肩上还压着债,未来又不可预期。父亲赌博,在外面欠了一百多万,其中六十多万是借亲戚的。上一次联系时,父亲想让陈翔把重庆的房子卖掉,替他还债。陈翔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气归气,亲戚的钱总得想办法还。陈翔平时花钱很省,也没地方花。扣除房贷、房租和生活费,每月攒的两万多,全都拿去替父亲还债。
人这辈子,最容易也最难的就是只为自己活着。等还清了家里的债,也差不多到了程序员的那道年龄坎。假如三十多岁失业了,怎么办?难道真像段子里说的那样,改行跑外卖?
陈翔想找个地方落下来,像树那样扎根。但不要成为石头,硬梆梆地陷在泥里,越陷越深,或是裸露在外,风化剥离。从小地方走出来的年轻人,要想在北上广扎根,要想跃迁到更高的阶层,谈何容易。这可比从黄铜一路打到王者难得多。游戏里,虽然也有弄虚作假,也有这样那样的漏洞,但理论上,只要付出时间,人人都有机会。而现实中,有些东西,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逾越。
母亲催婚催得紧,陈翔硬着头皮跑了一些相亲场所。北京各大公园的相亲角,看了一圈,发现很多征婚者的收入不及自己。但其它条件优越,要么在北京有房,要么是名牌大学毕业,要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要么有一个可依靠的家庭。这些,陈翔都没有。他心里有点不服,就像小时候玩《地下城与勇士》,别人有“天空”,而他没有。又有点自卑,自己和别人仿佛身处两个世界,就像游戏与现实。无论你在游戏里如何叱咤风云,回到现实,总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8

2018年和2019年的全球总决赛,两支中国战队先后夺冠,而陈翔已经不太关注。《英雄联盟》还在玩,谈不上娱乐,只是习惯。凌晨一点多回到住处,打开电脑玩一局,然后洗漱上床。没日没夜打排位赛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得很远,其实也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
技术退步了很多,大约相当于黄金段位的水平。陈翔有时候会好奇,不知道网线那头的队友和对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可能有不少是学生,像当年的自己,总想着赢一局再赢一局。
每年春节回家,陈翔都会陪弟弟玩会儿《王者荣耀》。弟弟找他要钱买皮肤,陈翔不给。明年,弟弟就要上初中,陈翔不希望他和自己一样,走这么多弯路。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肯定不会再让自己沉迷游戏。但人生哪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而且,就算选了另一条路,又是否一定比现在的更好?

9

什么是更好的自己?没人说得清,虽然每个人都把成为更好的自己挂在嘴边。
陈翔的支付宝开通了“免费午餐”项目的月捐,他希望帮助这些孩子吃饱吃好,安心读书,这是他们摆脱贫困的唯一途径。对这些孩子来说,成为更好的自己可能没那么复杂,就是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些。
陈翔小时候是外婆带大的,外婆一直很疼他。大学买电脑、和同学合伙养鸡、去成都学编程,也是外婆资助的。
外婆住乡下,离县城七八公里。以前,每到暑假,陈翔就会去外婆家,帮她干农活,掰玉米收稻子。玉米种在山里,山路陡,得靠人把玉米背回来。有一次,陈翔背着背篓掰玉米,回到家,腰有点疼,拿手一抹,全是血。背篓把腰磨破了,他浑然不知,外婆心疼得要命。
干农活通常是和舅舅一起。一天的活忙完,舅舅会带他去县城吃顿好的,然后找家网吧钻进去。舅舅在电脑前看电影聊QQ,陈翔在旁边玩游戏。
陈翔高二那年,舅舅出车祸死了。十三万的赔偿款,外婆担心落到外人手里,拿这笔钱在乡下起了房,留给孙子。陈翔的父亲反对。外婆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嗜赌成性,靠不住,陈翔的母亲是大女儿。陈翔的父亲觉得,赡养老人这事,最后肯定得落到我们家头上。钱盖成房,给了孙子,我们家什么好处也落不着。
外婆一个人忙里忙外,找人把房盖了起来。没装修,只是毛坯,能住人。儿子没了,这房子对她来说可能也是个念想。那年夏天,陈翔回到外婆家,看见外婆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屋里,心里难受。
如今,外婆七十多岁,还在干农活。每次打电话,陈翔都会叮嘱她,别再下地干活。外婆总是说,不干活我吃啥。陈翔说,我有钱,我可以养你。工作后,陈翔每年给外婆寄一笔钱。外婆不花,全存着,存在陈翔的母亲那里。
这世上,只有外婆不在乎他是不是网瘾少年、有没有本科学历、一年能挣多少钱,也不在乎他有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在她眼里,陈翔就是陈翔,不会因为那些而变成别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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