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左忽右122|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傅聪与冷战时代的音乐家们

2021-01-05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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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傅聪与冷战时代的音乐家们 来自忽左忽右Leftright 01: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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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傅聪与冷战时代的音乐家们(节选)

以下是本期内容节选,预计阅读14分钟


傅雷有多严苛就有多爱才

郑诗亮
我是非常崇拜傅雷的,尤其我自己开始做翻译之后,更是愈发崇拜他了。我们今天有谷歌和维基百科,想要什么资料,可以随手搜到,但是在傅雷那个年代,他翻译巴尔扎克,还有其他法国文学,可以说条件极度匮乏。他要亲手去查阅很多资料,或者找国外的朋友设法购买词典和参考书来查验。他为了让译笔出彩,通读了老舍的小说,读完觉得还是不够,感到很痛苦,还向好朋友钱锺书写信讨教,倾诉自己的烦恼。正是因为这种极为认真的态度,他的翻译才会做得那么出色。

说到这里,要插一句,今天大家都认为傅雷是个翻译家,其实傅雷对自己的认知不是这样的。钱锺书说他曾经注意到,傅雷给一个法国朋友的名片背后印着一行法文:Critique d'Art,也就是“美术评论家”。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清华本来想请傅雷去教法语,他不愿意去,他想教的其实是美术史。

可能有的听众朋友知道,傅雷出过一本《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还译过法国美学家丹纳的名著《艺术哲学》,对艺术的高明见解在《傅雷家书》里更是随处可见。后来傅雷留在了上海,做他的自由职业,在家里译书出版拿稿费。当然,那个年代稿费也比较值钱。

比方说,作家刘绍棠在《人民文学》这种刊物上发表几个短篇小说,就能拿到很高的稿费,在北京可以买个四合院。同理,傅雷在上海靠自己的翻译收入也可以过得很舒服,不用非得去清华当老师不可。

而且不单单是对翻译,他对一切都是这样认真的态度。前面说到傅雷对自己的定位是美术评论家。他在这方面的修养当然是极高的,与此同时,眼界也是非常高的。他对自己的艺术理念是非常认真的,而且绝对不愿妥协。在民国的时候,傅雷点评过很多画家,如今看来都是大画家,而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极其不客气的。

伯樵
比如刘海粟?

郑诗亮
傅雷最瞧不上刘海粟了,骂他庸俗。一个艺术家如果跟“庸俗”两字沾上边,那他的艺术生命可以说是终结了。他还说过齐白石是野路子,读书不多,痛批过张大千,说他投机,对徐悲鸿也瞧不上。

真正能够证明傅雷眼光的,是他对黄宾虹的推崇。傅雷可以说是黄宾虹最大的知己。《傅雷书信集》这本书我非常喜欢,其中收录了不少傅雷致黄宾虹的书札,都是影印的手稿。可以看到,傅雷的小楷,字写得极漂亮,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信中傅雷非常细致地帮黄宾虹张罗画展,具体到了什么时间在哪里办展、邀请什么人、要花多少钱等等,对细节的把控堪称是顶尖艺术策展人和经纪人。

傅雷愿意俯下身子,全身心投入地为黄宾虹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可想而知,他对心目中真正觉得好的艺术家、艺术作品是多么的认真。所以,傅雷家里收藏的黄宾虹的画都是精品。能被他挑中的都是好东西,黄宾虹也愿意把最好的作品送给他。

但是,傅雷这种极其认真的性格在家庭生活当中,尤其是碰到傅聪这样艺术家性格的儿子,爆发代际冲突一定是难免的。站在今天的角度,我们当然可以说他性格上是存在重大缺陷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而傅雷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曾经表示自己非常不擅长应对人际关系,只适合在书斋里做擅长和喜爱的工作。

别人说他“孤傲如云间鹤”,他却在钱锺书和杨绛夫妇这种好朋友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从事翻译、研究,确实可以把他性格中好的那一面放到最大,尽量去规避不好的那一面。

今天很多人读《傅雷家书》会感到不适,网上也有很多批评的声音,这些我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时代变了,而且傅雷对儿子确实是管得既严格又细致。傅聪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人在国外学钢琴,傅雷对儿子的规定还会详细到,出去吃饭刀叉怎么摆、吃饭不能出声音以及跟人怎么交往。他还要求儿子将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都向他汇报。《傅雷家书》中的这些细节,确实容易让人产生傅雷是一个控制狂父亲的观感。但他面对儿子确实是极为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赤诚的。

伯樵
有一次,傅聪寄回国的几封信可能寄丢了,或者不知道寄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傅雷非常生气,大骂儿子不好好看他写的回信,也没有认真回答。那个时候一封邮件可能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收到,可能之前的信先发后至了。之后他又看到了这封信,于是他又跟儿子说了对不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性格上可以说是至诚的。


苏联观众可能是最尊重古典音乐的观众

程衍樑

刚刚你提到,苏维埃体制跟音乐家之间的关系。

伯樵
其实相关的书有很多。我听说有人想引进国内,但是估计也出版比较困难。有一本书叫做Stalin's Music Prize,《斯大林的音乐奖》,专门讲的是普罗科菲耶夫所处的那个时代,古典音乐评奖体系跟政治体制之间的关联。还有一本书叫做 Classics for the Masses,即《给大众的古典音乐》,也是讲苏联时期的音乐生活。相关的书其实很多。

必须得说,苏联当时的古典音乐观众,一是非常专业,二是对音乐非常热忱,绝对是发自内心地热爱。他们会排几个小时队,就为了买霍洛维茨来苏联演奏的音乐会的票。霍洛维茨作为一个去了多年美国的俄罗斯钢琴家,回到苏联演出,主办方要为他布置四道保安防线。

郑诗亮
因为观众太狂热了。你如果去看霍洛维茨演出的视频,可以看到,现场很多苏联观众是流着泪在听他演出的。

伯樵
现场的柱子背后都站的是人。当时不是按照座位卖票的,而是按照“有空地就塞一个人”这样的方式去安排演出。当时美苏之间是有很多音乐互访的,拜伦·贾尼斯表示,他当年去苏联演出像是“受到了摇滚巨星一般的待遇”。在美国可能只有披头士来访问演出才有这样的场景。


“斯特恩帮”与傅聪的风骨

郑诗亮
傅聪在访谈里提到过,他当年受到过艾萨克·斯特恩的排挤。当时以色列针对阿拉伯国家发动了六日战争,之后斯特恩就组织了一个音乐会,等于让音乐家公开表态支持以色列。

傅聪也受到了邀请,但是他没去。从此以后,傅聪就受到斯特恩排挤,彻底边缘化了。傅聪后来在一次访谈中非常气愤,直接说艾萨克·斯特恩拉帮结派,搞了一个“斯特恩帮”。

伯樵
这不是傅聪一个人的观点。所谓的“Stern Gang”是一个非常公开的说法。

郑诗亮
傅聪说,以斯特恩为首的那帮犹太人把持了美国的话语权。你支持以色列,他们就带你一起玩。你不支持以色列,他们就排挤你。说起来,斯特恩在中国之所以闻名,是因为那部拿了奥斯卡奖的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

这个片子也是诞生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因为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为了在各个领域向西方国家表达开放和友善,所以把斯特恩请了过来。傅聪对这件事情也很不以为然,他认为斯特恩就是个搞政治的,仗着当时中国改革开放,迅速转向,朝着西方靠拢,跑到中国来,对着中国人颐指气使。这也是改革开放初期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鱼龙混杂的西方人大量到中国来,都指着要捞一票。

而傅聪对这种现象是非常看不惯的。加上他对犹太人强行利用音乐来进行政治表态的做法也很不满,所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一直被排挤。傅聪对此倒也淡然处之。他自己在一个访谈里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公司敢和他签约,但是他并不在意。这也是我很佩服他的地方,真的称得上“风骨”二字。其实,对现代人讲风骨,某种意义上来说挺可笑的,但是我觉得在傅聪身上,这个词一点都不违和。


以中国人的方式打造“傅聪的肖邦”

伯樵
就傅聪的音乐本身而言,虽然“学贯中西”这个说法非常俗气,但傅聪确实是罕见地能把中国和西方艺术打通的人。这非常难得,因为他对中国的艺术真心热爱、了解,并且有足够的认知。他对中国艺术的热爱是有家学支撑的。他当年回英国时想把很多家藏的黄宾虹书画带走,一开始这批画还被海关扣留了,当然,最后还是让他带回了英国。

此外,他本人有非常高超的艺术感悟力。面对西方古典音乐文化,他能够沉浸其中,而且以中国文化为参照,不断地提升自己的音乐修养和艺术表达。我们都知道,普通话有四声,而西方语言是没有的,很多西方人都认为,中国语言这种对声调的敏感能够帮助中国人用中国人的方式来演奏西方古典音乐。

具体到傅聪这个案例,虽然他演奏的曲目量不是特别大,比较擅长演奏的也局限于斯卡拉蒂、亨德尔、肖邦、舒伯特、科利亚宾和莫扎特,也可以算上海顿。但是,每一个曲目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结果,触键无比细腻。你听到的不只是肖邦,而是傅聪的肖邦。这是我感觉最强烈的一点。

郑诗亮
傅聪给我的最大的一个启发,是他艺术人格的伟大。某种意义上,他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理想中的文化人格的一个具象化:不单单中西兼通,能够用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独到理解来诠释西方被视作高雅文化的古典音乐,而且历经各种苦难,依然对艺术、对世界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尤其是后一点,我是随着年岁渐长,到了30岁左右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傅聪了不起的地方。

他在访谈里不断地谈到,从事艺术,首先要有发自内心的,特别炽烈、真诚的爱,真的要到那种“没有艺术、不去做音乐、不去弹钢琴,我活不下去”的地步。一定要到这种地步,你才可以去投身艺术,否则去做点别的,比如工程师、银行职员或者律师,赚点钱,过过自己的小日子,那也挺好的。

我高中、大学时读到这些话,感触不深。慢慢地,随着年岁渐长,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些话背后的深意。其实傅聪这些话,和民国时蔡元培先生讲的“以美育代宗教”存在着关联。现代社会是一个尼采说的“上帝死了”的社会,现代性的浪潮把许多前现代形成的东西——例如宗教,以及建立在这些东西之上的信仰都给冲垮了,现代人的心灵特别容易焦灼而虚无。

那么,到底靠什么来塑造一个人的信仰,靠什么来填充一个人的心灵?傅聪给的答案就是音乐,就是艺术。而傅聪恰恰用自己的一生,用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对音乐的热爱,让我们获得这种塑造和填充。傅聪经历了那么坎坷又那么丰富的人生,由他来说这种话,就特别让人信服。你看到傅聪在那儿,听到他的音乐在那儿,你就会感动,就会觉得生命是有意义的。

再说回前一点。傅聪一直在用他自己所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境来演绎西方古典音乐,譬如肖邦。他的演绎让我觉得特别到位、特别贴切。虽然傅聪一直自谦说他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从小在那样的家庭氛围里成长,有着家学渊源,很多东西是潜移默化的,这就是所谓教养的意义了。比如说,傅聪并不是一个黄宾虹专家,但他家里摆着那么多黄宾虹真迹,从小看着长大,对黄宾虹的理解自然有深入、读到之处。“开口奶”就跟别人吃得不一样。

傅聪对西方古典音乐的学习和实践,让我想到了过去对书法的品评与鉴赏。夸一个人字写得好,会说他写到了明人,甚至写到了宋人。譬如说,被誉为“数百年来第一人”的沈尹默,就有人夸他写到了宋人,这已经是极高的赞誉了。至于再往上,譬如说唐人甚至是晋人的水平,那是一个理想境界,不可以学而至。

类似的表达,傅聪也有过。傅聪说,他对巴赫非常喜爱,也很感兴趣;可是非常遗憾,自己年轻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受过良好的音乐教育,没有完整的音乐学习的经历,这辈子都弹不到巴赫以前了,甚至对巴赫的演绎,也无法达到自己理想中的高度。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真诚的表达,同时也是一个特别中国的表达。他是拿自己浸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很多体会和感悟来理解和诠释西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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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后期:hotair | 制作总监:王若弛
文字整理:Hualun | 排版:李文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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