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前苏联文学史上的《战争与和平》

2021-09-03 星期五

作者: [俄罗斯] 瓦西里·格罗斯曼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原作名: Жизнь и Судьба
译者: 
力冈


在所有文体里,我最钟情长篇小说,具体地说,是那类俄国气息的长篇作品。每当精神因现实崩裂而惶惑,它给予我坚定的力量,它让人明白,生活中还有人和事值得热爱,存在一种不屈的品质,令我们坚守和相信。长篇小说犹如信徒写给命运的交响曲,是文学对人世间的总体性阐释,它令人安定,使人重新燃起坚持一项长期事业的动力。

 

《生活与命运》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此书乃是前苏联作家瓦西里·格罗斯曼的代表作,被誉为前苏联版本的《战争与和平》,记录了纳粹德国与前苏联对抗时期,人民在战争前方和后方的生活。作家格罗斯曼在叙事结构上模仿了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从家族入手,以战争开启故事冲突,用平易近人的笔调描写一幅社会长卷。但作者并非托尔斯泰的简单模仿者,而是在继承托翁的基础上,有自己的思考。

 

比如:格罗斯曼在当时舆论普遍把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归功于领袖的背景下,坚持“历史属于人民”的认识,把平民百姓作为故事的主角,而非英雄领袖。因此,小说并没有一个光芒万丈的主人公,而是类似如今家喻户晓的《冰与火之歌》一样,采用的是一种群像式写作。作者的叙事并非纯粹的全知叙事或者第三人称限知叙事,而是灵活地在二者间切换,虽然偶有拖沓,但在整体上积蓄了一股浑厚的力量,只要读者能耐心读下去,在后半程就能体验到这种力量感。

 

在写法上,格罗斯曼尤为关注战场前线和人民生活间的对比。在战场前线,士兵们随时处于生死一线间,说话反而没有顾虑。他们连生命都豁出去了,也就不怕因为说话而掉脑袋。但在战场后方,也就是人民日常生活中,巨大的政治风险反而堵住了大家的嘴巴,让他们即便在家里也小心翼翼,生怕走漏风声招惹来杀身之祸。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正是前苏联肃反运动的高潮,成千上万军官、科学家、知识分子及其家属被逮捕、流放乃至被处决,寒冷的西伯利亚土地上,埋葬着一具具冤死的肉身。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在战场上的人反而比和平中的人更自由,更接近一种“言论的真实”。格罗斯曼把这些真实记录下来,冒着被当局秋后算账的风险,他在小说中大量描写了前线士兵的对话。

 

比如军官诺维科夫的自白:

 

“我要坦率地说:我们杀自己人,消灭大量干部,我们的厄运就是这些事造成的。”

诺维科夫一下子就对格特马诺夫产生了信任感,说:“是啊,这些同志杀害了不少有才能的好人,政委同志,在军队里造成的不幸的事太多了。就比如军长克里沃卢契科在审讯中被打坏一只眼睛,他又用墨水瓶把侦讯员的脑袋打碎。”

 

还有格列科夫让谢廖沙大吃一惊的一番话:

 

“不能把人当绵羊来领导。列宁那样聪明,就连他也不懂得这一点。所以要革命,为的就是不要任何人领导人。可是列宁却说:‘以前领导你们的人糊涂,我会做明智的领导。’”

 

以及这段关于克雷莫夫的描写:

 

“克雷莫夫经常嘲笑神经衰弱的知识分子,嘲笑叶尼娅和维克托·施特鲁姆一听到富农分子在集体化时期遭殃就唉声叹气。他常常对叶尼娅说起一九三七年的事:‘消灭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

 

格罗斯曼擅长通过日常的对话,揭示出宏大问题。他不仅描绘了高压政治下人们心里的恐惧、苏德战争对士兵思想的影响,也在一些小事中,表现出人在被某种环境驯服后的状态。

 

例如在古拉格,有一天深夜,一个犯人被杀死了,在场几十个人都听到求救的声音,但他们全都装睡,都没有伸出援手。事后,一个叫阿巴尔丘克的人想:“如果有人一下子爬起来,把全屋的人喊起来,会怎么样呢?几百个强壮的男子汉团结起来,两分钟就会把凶手制服,会救活一个同伴。但是谁也不抬头,谁也不叫喊。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头羊一样。大家都躺着,装作睡着了,拿棉袄蒙住头,尽可能不咳嗽,尽可能不去听受害者在昏迷中挣扎。多么低三下四,多么驯顺啊!可是他当时也没有睡着,也没有作声,拿棉袄把头蒙住。他很明白,驯顺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驯顺来自经验,来自对劳改营规律的了解。如果大家都起来,把凶手制住,带刀的人还是比不带刀的人厉害。全屋的力量是一时的力量,而刀永远是刀。”

 

格罗斯曼对战争和前苏联政治的反思,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另一部前苏联巨作《日瓦戈医生》。它的作者是前苏联作家、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曾因此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但迫于前苏联文坛的压力,他不得不放弃领奖。《日瓦戈医生》通过西伯利亚富商之子尤里·日瓦戈的一生,细腻地描绘了俄国晚期到前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历史长卷,其中涵盖了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等重大历史事件。小说整体的基调是厚重、哀伤的,主人公时常被笼罩在一层化不开的浓雾中,仿佛有巨石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而他在政治变迁中小心生存,最终仍难逃猝死的命运。相比起《生活与命运》,《日瓦戈医生》把叙事焦点放在了日瓦戈这个典型人物上,它的笔调更诗意感伤,是一种社会长卷描写结合伤痕文学氛围的尝试。

 

翻译家力纲曾先后翻译了《日瓦戈医生》和《生活与命运》(当时的译名叫《风雨人生》)这两部作品,他说:“帕斯捷尔纳克是真诚的,是有良心的作家,但他写作《日瓦戈医生》,只是一种叹息和悲伤,谈不到反思。格罗斯曼则不仅有真诚和良知,而且更有勇气,更有认识的勇气、面对现实的勇气。他写作《风雨人生》,不仅旨在创作真实的社会生活画卷,而且旨在进行深沉的反思。在所有的反思作品中,《风雨人生》是最应该称作反思作品的。”

 

格罗斯曼生前是前苏联体制内作家,此前入围过斯大林奖名单,他过去写的几部小说,多少仍受意识形态影响,有颂圣的意味,但《生活与命运》是一本大胆的、甚至让前苏联审查员脊背发凉的小说,因为它一方面歌颂了前苏联卫国战争的伟业,另一方面却提出了一个危险的问题——我们眼中的正义,真的是正义吗?如果纳粹德国和前苏联的士兵们,都在为他们心中的正义而战,那么这场战争还有什么意义?

 

格罗斯曼的小说立场并不是中立的、不提供价值判断的。在一种经典小说理论里,好的文学似乎应该放弃价值判断,保持不偏不倚的叙述姿态。但实际上这是无法做到的。即便是最温和的叙述者,也在传输他的价值判断。小说家的观念不一定通过说教(比如中途插入的议论)来传递价值,他选择什么题材、对准哪个人物,这本身就是价值选择。高明的小说家不是在避免价值判断,而是他拒绝一种居高临下的说教姿态,转而使用更亲和、更有沉浸感的方式。在《生活与命运》中,格罗斯曼采用的就是这类亲和力叙述,关于政治和人生的议论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军人们谈论1937年的冤狱,回忆起多年前的列宁和托洛茨基,后方的人民,则在日常对话和身体感受中传递自己的恐慌。我们从中感受到时代如何影响到一个人,看见高压、管制的环境如何把人的思想驯服。格罗斯曼不是哲学家,他不提供生活的答案,面对这些问题,他和读者一样也是焦灼的、矛盾的。他热爱前苏联,忠于这个国家和政党,但他无法对斯大林时期国民生活的问题视而不见。

 

但是,如果《生活与命运》仅仅是一部批判性作品,它就还无法与《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而至多是一部《古拉格群岛》的加长版。格罗斯曼深刻的一点在于,他既做到了批判,又对他批判的对象保持悲悯,他没有为了批判的意图而去扭曲人物,把他们矮小化或崇高化,而是尽着一个人的本分,努力去还原笔下每一个人物的复杂性和人情味,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士兵、医生、科学家、政治家和知识分子。即便是勇敢赴死的英雄,也有子弹射击的恐惧;即便是犯下累累恶行的屠夫,也会在面对家人时流露出恻隐之心。小说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在一间毒气室里,医生索菲娅本可以走出求生窗口,得到活命的机会,可她却选择了放弃,陪伴一位叫达维德的男孩走进毒气室,为的,只是陪伴这个善良的孩子走完最后一程。

 

格罗斯曼写完《生活与命运》时,正是赫鲁晓夫上台、前苏联文学解冻时期。1956年2月25日,赫鲁晓夫在一场内部讲话中批判斯大林,指责这位前任领袖“抛弃了思想斗争的方法,代之以行政暴力,大规模的镇压和恐怖手段”,由此掀起了一场反思个人崇拜、纠正官僚主义问题的热潮,前苏联文学随之迎来“解冻”,诞生了一批具有反思性、批判性的作品,格罗斯曼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开始了他的创作。

 

他并不是大无畏的英雄,生前,他也是体制内的一员,听从党组织的安排。文学解冻的形势,让他产生幻觉,以为从前不能说的话可以说,不能指出的问题可以揭露,这才有了“不怕死”的《生活与命运》。

 

那么,为什么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鼓励揭发斯大林时期的政治问题,却绝不容许《生活与命运》出版呢?因为《生活与命运》的力度已经超越了批判斯大林本身,它投掷的冷枪对准的不是斯大林个人,而是整个前苏联的政治。换言之,《生活与命运》揭示出,当时爆发出的种种问题,并不能简单归咎于斯大林个人,它必须纳入整个前苏联的官僚运作体系中。它展现了前苏联的社会主义如何被官僚主义取代,一个朝气蓬勃的革命政体,怎样在繁琐、森严、鼓吹人人崇拜的政治改造中渐渐腐朽,尽管格罗斯曼没有明说,但他的小说预言了这种前苏联式乌托邦的破灭,也就是说,他批评的已不再是斯大林主义,而切切实实是整个前苏联的官僚集团,这是当局所无法容忍的。

 

当局同样无法容忍的,是格罗斯曼在小说中对人道主义的思考,他通过回顾契诃夫的文学创作,回归到“文学即人学”,在那里,首先要尊重人、怜惜人、热爱人,而不是牺牲人去追求伟大的理想。这段关于契诃夫的对话出现在小说第66章,一个叫马季亚罗夫的人说:“契诃夫使我们认识了整个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各个阶级、阶层、各种年龄的人……但是不仅如此。他使我们认识了这平平常常的许多人,明白吗,俄国的平常人!……要明白,人的好与坏不是因为他是僧侣还是工人,是鞑靼人还是乌克兰人,人都是平等的,因为都是人。半个世纪之前,持有狭隘的党派观点的人认为契诃夫是停滞时代的代表。然而契诃夫却是最伟大的旗帜的旗手,这面旗帜是在俄罗斯一千年的历史中高高举着的旗帜,是真正的、俄罗斯的、实实在在的民主的旗帜,明白吗,是俄罗斯的人的尊严、俄罗斯的自由的旗帜。……契诃夫说:让上帝到一边去吧,让所谓伟大的先进思想到一边去吧,首先是人,我们要善良,要关心人,不管什么人,僧侣、庄稼汉、百万巨富的工厂主、萨哈林的苦役犯、饭店的跑堂;首先要尊重人,怜惜人,热爱人,不这样绝对不行。这就叫民主,这就是俄罗斯人民目前还没有得到的民主。”

 

在前苏联的语境里,这部小说可以算大逆不道了。但是在出版前,格罗斯曼满怀信心,认为这部自己耗尽毕生心血的代表作,可以在社会上掀起一场风暴。

 

然而,1961年2月14日上午11点40分,克格勃(前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派人闯入瓦西里·格罗斯曼的住宅,没收了《生活与命运》的书稿。对于这本书的价值和出版前景,作家的敌人看得更明白。当时,前苏联意识形态领域的总指挥苏斯洛夫对格罗斯曼说:“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本书(《生活与命运》)在两三百年内都不会有出版的机会。”

 

格罗斯曼天真地给赫鲁晓夫写信,抗议:“有什么理由让我人身自由,却逮捕了这部我为之呈献生命的书?”直到临死之前,他都期盼《生活与命运》得到“解冻”的机会,他并没有像索尔仁尼琴,走向一条决绝的批判道路,也不似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在幻灭后选择自杀。他重病缠身仍乐于自嘲,即便不再是当年入围斯大林奖呼风唤雨的文坛领袖,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和朋友去亚美尼亚旅游,写下一些优美的杂记。那时,他罹患胃癌,死神就在身后,有一天他在朋友的车上突然腹绞,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疼痛万分,可他不好意思让朋友担心,觉得能忍就忍,直到朋友中途停车加油,他才逃命似的赶去厕所,等疼痛缓解,又变回个没事人。格罗斯曼后来回忆道:“我记得莫斯科的作家都不喜欢我,认为我是个失败者,是个可怜虫。他们说得对,我完全同意。不过,就这件事看来,我倒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

 

格罗斯曼到死也没等到《生活与命运》出版的一天。1964年,他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临死前,他以为小说已经出版无望(在此之前,小说书稿已被销毁)。所幸,他的一位朋友冒死保留了复本,制作成微缩胶卷偷运出国,才有了《生活与命运》的重见天日。

 

1980年,《生活与命运》在瑞士出版后,一度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因为当时索尔仁尼琴风头正劲,而格罗斯曼这个体制内作家的标签,又让西欧媒体对他产生了一些偏见,误以为他的作品不过是歌颂之作或者对索尔仁尼琴的老调重弹。然而,在文学角度上,《生活与命运》是比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更浑厚的作品,它对前苏联社会各阶层真实的记录、对人世间的热情和悲悯,让他站在历史的边上,最终回到人的本位。

 

格罗斯曼是一位谦卑的作家,他的小说也具有谦卑的品质。作家的坚定和执着,让小说不拘泥于特定的情境和问题,而是深入到历史的纵深部位,以一种看似留情又毫不手软的方式,把前苏联的政治制度、人民的真实生活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在微信读书上,我读到作家、书评人梁文道写给《生活与命运》的序。道长纵横江湖数十年,写过的文章千千万,但这篇,是我读过里他写得最用情的文字,那是一份写书人、爱书人的惺惺相惜。而《生活与命运》也值得他这篇序,瓦西里·格罗斯曼不为大众所知,但仅凭此书,他足以存世。1989年,翻译家力纲译了这本书,译者序言写于当年6月10日,他在序言最后一段恳请道:“亲爱的读者,读读这部作品吧!它使人清醒,使人觉悟,使人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使人知道怎样做一个人!”

 

在读完这本书后,我理解了力纲和梁文道的感动,他们的一字一句都不是奉承之词,而是借助序言,对自己所爱之书真真切切的一场告白。《生活与命运》完全值得他们的褒奖,甚至这部书的价值绝非三四篇万字书评可以概括,书评人在此做的不过是抛砖引玉,用最谦卑的姿态,希望正处于快速时代的读者停一停、看一看,摁下暂停键,在这如今看来似乎有些老气的文学世界里走一遭。它不会使你成功,也不会带给你财富,但它会诚诚恳恳地告诉你: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才成为今天的自己。它所说的不是生活虚妄,而恰恰是人间值得。人间值得,生活的意义在一代代人的负重前行中传递。在这个意义上,“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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