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蔡越坤 2022年7月下旬，位于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法门镇的法门寺景区，游客三三两两。与其日常承载量8.8万人次/日相比，连百分之一的客流量都远未达到。
位于扶风县城北10公里法门镇，东距西安市110公里，西距宝鸡市90公里。这里的法门寺因供奉有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而闻名于世，有“关中塔庙始祖”之誉。
这家5A级景区的运营主体陕西法门寺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法门寺发展”）因多笔融资租赁债务违约，而在债券市场上激起波澜。据了解，法门寺发展拥有法门寺景区独家永久经营权，实际控制人为宝鸡市国资委。
追溯法门寺发展历年经营情况可以看到，其成立后即高杠杆举债投入景区建设，在2014年债务已经超过30亿元，年度净利润却仅维持在1000万元左右。债务负担本已沉重，但法门寺发展在2017年后仍不断融资，部分用于借新还旧，部分资金投入至景区建设之中。2020年疫情的暴发，以及此后受疫情反复的影响，法门寺景区客流量锐减，收入大幅下滑，法门寺发展债务爆雷的盖子被揭开。
这只是宝鸡市文旅类国企的债务违约的一角。经济观察报调查发现，宝鸡市文化旅游产业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宝文旅”）、陕西太白山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太白山投资集团”）2020年左右也发生债务违约问题。
高举债建设景区，“铺大摊子”坐等客流和收入，在融资环境变化及疫情冲击中自身“造血”困难重重，宝鸡市国有文旅类平台债务违约让文旅业重新思考行业的本质及发展路径。
法门寺发展债务几何
7月份以来，法门寺发展的董事长昝显扬陆续接待了多家融资租赁机构负责催收的工作人员。其耐心倾诉着疫情以来法门寺景区陷入经营收入下滑的困境，上半年甚至出现了员工工资延迟发放的窘境。
昝显扬向催收人员阐述，2022年以来，法门寺发展不断向政府相关部门寻求帮助，其介绍了可能落地的多种债务化解方案，希望将已经违约的融资租赁租金继续展期。
多家租赁机构人士向经济观察报透露，自2021年上半年以来，各家租赁机构的工作人员几乎每月都会来到法门寺发展，与昝显扬协商债务的偿还方案，但都失望而归。“疫情要是过了，我们可能就缓过来了。”法门寺发展财务部相关人士如此感叹。其介绍，疫情之前的2019年，法门寺发展营业收入近1.2亿元，租赁机构的租金大体可以覆盖。受西安、宝鸡疫情反复影响，从2020年开始，景区收入降至4000多万，今年上半年更是跌至500多万。
该人士称，公司主要是依靠景区门票收入，非常单一。目前，法门寺发展对金融机构的债务规模存续在9亿元左右。
法门寺文化景区是依托法门古寺而建，占地面积1300余亩，项目于2007年动工，2009年建成并对外开放。在建立之初，计划将法门寺打造成为集世界僧众朝拜、文化交流、观光旅游、休闲度假为一体的综合文化旅游景区，成为继兵马俑之后的“陕西第二个文化符号”，成为“千载佛家圣地，万世人文经典”的世界级文化景区。
不过，该景区建设之初，开发建设团队并非由宝鸡方面组建，而是由西安曲江新区方面着手。
据此前“18法门寺MTN001”募集说明介绍：法门寺发展原名陕西法门寺文化景区建设有限公司，2007年3月，按陕西省委、省政府统一部署，由西安曲江新区管理委员会组建了法门寺开发建设团队，由宝鸡市法门旅游开发建设有限公司、西安曲江文化产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曲江文投”）、陕西延长石油（集团）有限责任公司、金堆城钼业集团有限公司、陕西煤业化工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共同出资7亿元而成立。
2009年，曲江文投通过增资成为法门寺发展第一大股东。
彼时，曲江新区管委会一位领导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今天法门寺一亩地仅有1万元，但一旦建设完工后，这亩地价值就可能升值为100万元。这90多万的升值空间就是属于政府的。这就是政府的大文化、大产业、大赢利观。“
2013年7月，法门寺发展由宝鸡市法门旅游开发建设有限公司进行增资扩股，成为第一大股东，曲江文投退出。宝鸡市法门旅游开发建设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为宝鸡市国资委。
2013年11月，陕西省委、省政府召开会议，决定法门寺实行属地化管理，由宝鸡市政府承担景区管理职责，成立法门寺景区管理委员会，负责景区的行政管理。
根据上述募集说明披露，2014-2016年及2017年9月末，法门寺发展的总负债分别为33.32亿元、36.65亿元、37.35亿元和38.12亿元。随着资产规模的扩大，其总负债也随之同比例增加。2014-2016年末该公司总负债年均增幅达到4.16%。
从中可见，曲江文投在2013年退出法门寺发展之后，截至2014年末，法门寺发展的总债务已经超过33亿元。
上述募集说明显示：法门寺发展债务主要为建设移交资产形成。
而按照法门寺发展数据来看，2014-2016年度及2017年1-9月，该公司的净利润分别为2452.64万元、1186.68万元、1182.37万元和791.16万元。按照净利润来看，法门寺发展几乎无法覆盖巨额的债务负担。此后，法门寺发展开始转向多家融资租赁机构、银行不断融资。
2022年7月下旬，法门寺发展一位债权人向记者提供的法门寺发展的融资数据显示，其从2017年开始先后与长江联合金融租赁有限公司、平安国际融资租赁有限公司、广州越秀融资租赁有限公司、洛银金融租赁股份有限公司、远东宏信（天津）融资租赁有限公司、华夏金融租赁有限公司进行租赁的债务融资，融资规模超过3亿。此外，还包括了近10家银行贷款近6亿元。
然而，原本法门寺发展净利润已经几乎无法覆盖巨额的债务负担，叠加2020年开始疫情的发生，成为压垮法门寺发展的最后一根稻草。
法门寺发展财务部相关人士表示，目前宝鸡市政府在想办法通过纾困基金方式帮扶等方式解决法门寺债务问题。
太白山、宝文旅违约
法门寺发展的债务问题只是宝鸡市文旅类平台企业的债务一角。
2022年7月下旬，多位租赁机构人士向经济观察报表示，太白山投资集团也出现了融资租赁违约问题。
太白山旅游度假区具有5A级景区资质。据了解，太白山投资集团负责太白山旅游度假区的建设运营，股东和实际控制人为陕西太白山旅游区管理委员会，隶属于眉县政府领导管理。
太白山投资集团债权人之一向记者提供的材料显示，宝文旅曾为太白山投资集团的一笔融资租赁业务进行担保。
天眼查信息显示，自2020年下半年以来，太白山投资集团被交银金融租赁、徽银金融租赁、江苏金融租赁等发起诉讼。此外，其还面临15条限制消费令，申请人包括贵阳贵银金融租赁、中垠融资租赁、洛银金融租赁、交通银行陕西省分行、齐商银行西安分行、重庆三峡融资担保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太白山投资集团相关领导向记者表示，目前希望通过增加担保以及追加部分还款等方式征得租赁机构的理解，或者尝试以物抵债等方式推进债务的化解，以及政府相关部门给予非常大的支持，先保证银行贷款不逾期、不欠息。租赁的贷款争取协调展期延缓。对于租赁机构的债务正在进行积极化解，希望慢慢走出困境。
作为太白山投资集团融资租赁业务的担保人，宝文旅也发生了融资租赁违约的情况。
记者了解到，截至7月底，多家租赁机构人士前往宝文旅相关人士处商讨债务化解的方案，但仍未达成一致意见。
据了解，宝文旅股东为宝鸡市文化旅游产业开发建设管理委员会，后者为宝鸡市批准的事业单位，隶属于宝鸡市渭滨区领导。宝文旅下辖4个3A级景区，主要负责茵香河文化旅游区的打造。
天眼查信息显示，目前宝文旅存在6条被执行人信息，被执行总金额为2.15亿元，被申请租赁机构包括江苏金融租赁、远东宏信（天津）融资租赁。另外，因为融资租赁延期，江苏金融租赁向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法院申请了宝文旅进行破产重整。
记者从宝文旅融资部相关人士获得确认，目前宝文旅正在协调第三方进行代偿金融机构的债务，而宝文旅作为补偿，会对第三方进行土地等资源的转让。目前正在推进的过程中。
过度举债
尽管当下宝鸡市多家文旅类平台出现债务违约，但回顾2016年左右，文旅类平台曾经是金融机构展业的“香饽饽”。
多位租赁机构人士向记者表示，一方面，文旅类平台因为一般拥有垄断性旅游资源，可以产生稳定的现金流；另一方面，在疫情之前，2016年-2019年，国内旅游日益火热，国内景区客流爆满的情况非常多，金融机构对文旅类平台的信用资质非常看好。这些都是文旅类平台被金融机构追捧的重要因素。
在此期间，法门寺发展、太白山投资集团均不断投资进行景区的改造建设。
2020年7月上海新世纪评级发布的对法门寺发展2018年度第一期中期票据跟踪评级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3月末，该公司重点项目主要包括景区办公与二期、灵境园二期和禅修养心中心，合计总投资为 16.92亿元。其中，灵境园二期和禅修养心中心从2017年开始开工，计划总投资共14.2亿元。
彼时，新世纪评级指出，法门寺发展自有资金和经营收益较难覆盖项目投资以及外部融资的利息支出，计划通过招商引资方式补充资金缺口。
另外，上述太白山投资集团债权人之一向记者提供的内部报告显示，因2016年-2017年授信环境整体宽松，金融机构对旅游景区授信业务较为追捧，新增融资能够满足自身还本付息需要。
另外一位从事融资租赁机构业务经理表示，文旅类平台2016年左右之所以成为金融机构的展业的“香饽饽”，与旅游行业是国家重点发展的行业，当时旅游人次和旅游行业收入上升都很快，例如每年节假日报道都是景区人员爆满。因此行业发展前景良好，并且有良好的营收及利润。同时，优质旅游资源较少，全国5A景区算是优质稀缺资源。
一位评级机构城投分析师表示，若没有疫情，景区应该算是质量比较好的资产，因为门票收入是稳定持续现金流。
记者从相关人士处了解，从2016年开始，法门寺发展及宝文旅陆续与银行、租赁等机构进行了大量融资，多投资于景区建设改造。
上述太白山投资集团债权人之一提供的材料显示，太白山投资集团也从2017年开始先后与洛银租赁、长江租赁、徽银租赁、江苏租赁等近超过20家租赁机构进行债务融资，融资规模超过19亿元。
中证鹏元城投评级部资深分析师高爽表示，近年来，文旅板块成为投资热点，各种类型的文化主题公园、旅游小镇应运而生，而部分地区自身旅游资源禀赋弱，同质化的旅游项目以及人工打造的文旅景观吸引力不强，在疫情影响下该类景区更加缺乏竞争力，面临经营窘境。此外，在我国疫情防控常态化、土地市场转冷以及外部环境带来的多重压力下，地方财政收支压力加大，部分地方政府难以有力向城投平台输血，而若文旅类平台涉及隐形债务，融资也会受到较为严格的管控，加大了平台债务管控压力。
积极自救
法门寺发展、太白山投资集团、宝文旅目前均在积极进行债务化解，但依靠自救挑战不小。
法门寺发展相关人士透露，如果疫情好转，那么依靠收入解决自身债务问题可能慢慢缓过来。但是目前，疫情的反复导致景区收入下滑，依靠自身能力偿还债务压力太大。目前政府相关部门正在推进土地出让以及纾困基金的帮扶进行债务化解。
记者从宝文旅融资部相关人士了解到，目前该公司正在推进第三方代偿债务方案。而第三方即公司长期“PPP”项目的民企合作方。初步计划是由第三方公司代偿存量债务，还有工程上的项目债务，由宝文旅提供土地等资源配套设施，后期项目建成交由三方代偿公司运营。
对此代偿债务方案，一位租赁机构债权人表示，该方案从2021年开始就已经提供出来了，但是时间已过去一年，进展不是很大。而且，第三方公司代偿债务与三方公司实力等也息息相关，因此后期仍然充满不确定性。
上述太白山投资集团债权人之一向记者提供的2021年《太白山投资集团债务置换方案》显示，回顾太白山投资集团近年来的化债工作，金融机构给予了大力支持和帮助，通过延、展、缓、和等办法，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太白山土地指标获取进展不如预期，同时受疫情影响，旅游综合收入大幅下滑，继续通过传统办法化债，无法达到化债预期效果，必须通过盘活现有资产，以实物抵偿债务。一是缓解金融机构内部考核压力；二是确保金融机构债权不受损失；三是转换化债新模式。因此，太白山投资集团计划采取盘活存量资产，稳妥化解利息高、租金余额大的租赁贷款，太白山投资集团拟用上王村住宅小区与租赁公司进行债务置换。
此外，2020年太白山投资集团曾提出推进市场化债转股方案。通过专业化对接，通过金融资产管理公司（AMC）、保险资管、各类国有资本运营公司等合作，聘用理财顾问、做好转让方债权媒介、方案策划及后续信贷支持工作，确保市场化债转股的快速推进。
对于上述方案，太白山投资集团债权人表示，仍然暂时未有明确的化债进展，截至目前，以房抵债的方案在推进过程中。
反思与期待
债务爆发尽管与宏观环境有关，但反思2016年、2017年左右的举债投资景区建设，上述太白山投资集团相关领导直言：“摊子铺得太大了”。
其表示，大量的融资与景区类收入长期稳定及旅游行业预期较强，导致摊子铺得有点大。而文旅类国有企业也不是以盈利为目的，更多的还是给老百姓提供一些旅游类的基础设施。而旅游类行业的投入回报本身是一个长周期低回报的一个产业。
回溯彼时，该人士称，太白山投资集团从 2014、2015年、2016年、2017年基本每年都有6%-8%左右的收入增长，速度是比较快的，对于旅游收入的增长预期是非常强的。因此，2017年开始大量融资租赁融资多投入到景区建设、景区旅游相关设施，也是希望把景区一次性改造好。目前太白山景区也获得了5A景区的评定。但从2018年开始，公司受秦岭环保整治的影响，新增土地出让指标减少，导致当地政府无法出让土地，以及这两年受疫情、政策大背景的影响，造成了租赁融资兑付的延期和展期。多种因素叠加造成企业债务的爆发，当然企业也存债务结构不合理的问题。
其表示，目前租赁机构采取诉讼、查封的手段进行债务追偿，对于公司招商引资、经营发展造成很大的困难。公司受影响不能正常经营，土地无法出让，加剧了公司发展的困难。
其建议金融机构，第一，多看长远少看短期；第二，对旅游行业的长期发展需要有包容制度，多做一些和解的事情，少做一些诉讼的事情。也不求他们再给融资了，只是求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宽容。希望可以共同化解目前的债务。
对于宝鸡市文旅类平台的债务，多位租赁机构人士向记者表示，尽管各家企业还款意愿非常强，但是因为自身经营收入下滑比较大，自身“造血能力”减弱。因此债务的化解还是希望宝鸡市政府相关部门介入，与金融机构协商共同促进债务的化解。
高爽建议，文旅类平台自身从开源节流两方面着手，首先，现阶段文旅板块发展受疫情影响较大，对于大型的景区建设项目，建议量力而行，不能盲目扩大景区建设规模；其次，建议积极拓宽融资渠道，顺应政策指导方针，符合条件的企业可通过增加债券发行、资产盘活等多种方式综合化解债务。
困境何解
央行等部门也在及时出台政策帮扶文旅类企业渡过困境。
2022年7月25日，人民银行、文化和旅游部印发《关于金融支持文化和旅游行业恢复发展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引导银行业金融机构改善和加强对文化和旅游企业的信贷服务。在此之前，文化和旅游部也曾多措并举加快文旅市场回暖复苏。《通知》指出，引导银行业金融机构改善和加强对文化和旅游企业的信贷服务。鼓励各级文化和旅游行政部门加大对受疫情影响的企业提供贴息支持，发挥政府性融资担保体系在降低文化和旅游企业融资成本中的作用。要求各级文化和旅游行政部门要发挥行业主管部门的优势，制定受疫情影响暂遇困难企业名单。
汉风文化旅游产业（北京）有限公司总经理刘海勤表示，目前文旅行业已经处于洗牌和行业升级的过程，通过疫情这三年能活下来的，一定是有产业基础和运营管理模式的优势。从2021年开始，文旅行业企业呈现出二八分化的局面，资源以及收入向着头部的国有控股的文旅企业集中。希望随着疫情的回暖以及相关政策的出台，帮扶文旅行业企业走出困境。
长期来看，高爽表示，文旅产业的发展离不开客流量的支撑，现阶段疫情常态化防控措施下，居民更多选择居家、或者短途、就近旅游，而随着疫情防控成果持续巩固和经济保持恢复发展，外出旅游休闲的需求有望得到满足，文化旅游产业发展有望逐步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