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深井中的女童:通宵下掘10米土层,4次失败靠输氧维持

2021-06-09 星期三

时间过了凌晨,在暗夜中,两台挖掘机左右开弓,像两只巨手不停砸下来,泥土被刨出庞大的坑,轰隆隆的机械声里有一个女童的哭腔似有若无。

这口灌溉井的井体是由浇筑好的水泥管叠堆而成。挖掘机的铲斗离井身只有一米,稍有偏差就会破坏井内的结构,如果垮塌就会危及女童安全。这时距离女童落井已经过去了7小时,两根树枝拦腰卡住她细小的身子,保住了她没有落到井底。

这口废弃的灌溉井原本掩着塑料膜,藏在石榴园深处。40厘米的直径大概等同一个成年人的小臂长度,七八岁的孩子难以被容下,但女童太小了。探照灯顺着井口往下照,青苔和泥土蔓延在井壁,狭长的洞仿佛无限延伸,女孩湿漉漉的头是终端的一个小点。

她仰着头,张大嘴哭。胳膊从印有粉绿色糖果图案的裙子里伸出,跟脸上一样,沾满土灰。她重复着三个词:“妈妈”、“爸爸”、“抱抱”,这是她知道的所有语言。

坐在井口的妈妈趴在地上,几乎把头伸到井内,耷拉着哭肿的眼皮,脑后的马尾一团蓬乱。爸爸壮实的身子在绿色T恤里显出疲态,脑袋歪在一边,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睛呆呆望向井口。

妈妈向深井中的妹妹喊话。讲述者供图

警戒线外围了上百名村民,他们无人睡去,神色慌张,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十来岁的孩子。他们隔着警戒线安慰孩子的父母,壮实的男人请求帮忙挖土,他们从家里扛来锄头和十字镐。

大约凌晨时候,哭声忽然断了。

消防员司开航察觉不对,开始大声叫女童小名——“妹妹!妹妹!”这次什么回应都没有。以往火场救援的片段闪过他脑海,那次把人救出时,已经没了生命迹象。他心里一惊,加快把手中的十字镐往硬土上砸。他又试着喊了几声,还是没动静。他提高嗓门,让孩子母亲也冲下说话。

“妹妹,妈妈在这里等你!”听到熟悉的声音,哭声又渐渐响起来了。虽然比之前微弱,但让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

司开航来自蒙自市消防救援大队,下午6点16分,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救援人员。等挖掘机刨到10米左右深度时,他和几名同伴站在铲斗里,被送到坑内。之后,得靠人力横向挖开一米厚的泥土,砸开管壁,他们一度认为那就是妹妹所在的位置。

地下作业的救援人员。讲述者供图

深处的沙土粘腻,消防常用的冲击钻不吃力,换上了村民使的镐头,势大力沉。司开航和同伴们抡圆胳膊,卯足劲儿,一镐下去,力量像是被吃掉一半。脚下站着的铲斗也是一个阻碍。他们每天都有体能的高强度训练,但面对这堵泥墙,六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每几分钟就累得轮换一次,一次最多也就刨两脸盆土。

挖了六七个小时,横亘在面前的一米泥墙才被刨去大半,露出井壁,消防员们放缓动作,沿着半圈管壁,谨慎地清理泥土。夜已深,假邑村这一小片石榴林地充斥着机器声、凿土声,人们在紧张地交流,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生命与时间赛跑。

两套方案行不通

妹妹掉进井里大哭时,她的爸爸正在干农活。傍晚5点的天还很亮,他起初没意识到女儿不见了,一路闻声寻找,跟到石榴林里的灌溉井旁,一家人毫无办法,爸爸直接拨通了报警电话。

那时,蒙自市消防救援大队刚结束当天的训练,部队的位置在27公里外,司开航正和队友往食堂走。

‍警铃响了,五点半,是食堂开饭的点。不到一分钟,包括司开航在内的11名消防员分别跳上两辆消防车,向假邑村奔去。

大家接到报警,原以为是简单任务。根据爸爸提供的信息,井口宽60厘米,孩子掉落在7、8米的深度。带队的蔡孟洋是一名老兵,11年军龄,他盘算着,这个宽度可以找个身材瘦小的队员下去把孩子抱上来,实在不行,就用绳索从腋下套住再拉上来,几年前,他援救过另外一个两岁孩子,用不了半小时。

40分钟后,他们到了现场,蔡孟洋才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得复杂。两种办法都用不上。消防员根本下不去,在照明灯打出的光下,只能确定妹妹裸露的胳膊和脸没有伤,但看不到下身的情况,妹妹只有两岁,没有表达自己处境的能力,只是大哭。两根巴掌宽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像膨胀螺丝一样把她撑在井底。

消防员们迅速分工,井底幽深,很容易出现缺氧的情况。一组接好移动供气源,把长长的输氧软管伸到井下。上等兵赵鑫垚负责握着黑色软管,让它悬在妹妹头顶半米的位置。另一位战友在他身后操作氧气瓶的开启和更换。

另一组人尝试把打了活结的绳套垂到井内,这是过去常用的办法,只要套到妹妹的身子或者手臂,消防员在另一端稍稍用力拉绳子,将绳套收紧,就能拉她上去。可每次绳套刚要接触到她,都被小手打到脑后,孩子太小了,她不能理解这种方法。蔡孟洋让妈妈引导孩子把绳子放在腋下,“手手抬起来穿过圈圈”,但妹妹一直处在惊吓中,只顾大哭,根本不回应。

地面救援人员在作业。讲述者供图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救援人员充满耐心地尝试了许多次,毫无进展。妹妹的哭声越来越干涩,蔡孟洋琢磨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一个备用方案。他跟派出所民警商量,希望能够协调挖掘机过来,把土地挖开,从侧面破壁营救。

这时,收到上级指令的蒙自特勤站十名消防员也赶来增援。随后,挖掘机和推土机陆续就位。按照蔡孟洋的计划,两套方案同时进行。消防员被分为两组:救人组继续尝试绳套方法;破拆组负责挖掉井壁一侧的泥土,下到与孩子差不多位置进行破壁,这需要挖出巨量的土方。

这时,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7个多小时,夜里零点半,因情况复杂,红河州又有六名指战员赶来支援。大家分工,每五名消防员为一组,每隔两小时轮换到坑内作业,确保救援不间断,此时现场有30名消防员。

张诚有10年救援经验,也没遇过这种情况。在他印象里,红河州很少有孩子落井,上一次蒙自市发生这类事情,还是在七八年前。

比起机械挖掘,人工开凿进度很艰难,越往下挖,土块越坚硬。连挖了七个小时后,消防员们体力被耗光,轮换操作的频率越来越快,一镐砸出的土块却越来越小。

消防员用镐头凿井壁。讲述者供图

这段时间,妹妹的哭声已中断了三次,又被妈妈的呼唤叫醒,大家有一种意识,孩子安静了就意味着危险了,但她的声音越发微弱。

凌晨一点,靠地面指挥人员下放的绳结判断,离妹妹的垂直距离还有两米,也就是在地下10米左右的位置,司开航和队员们清楚地听到了哭声,那种求生的呼喊似乎就在耳旁。打灯的消防员兴奋地朝地面喊:“能不能从这个地方(横向)打开?”

误差

为防止另一侧未挖开的地面出现塌方,他们计划只横向破拆半圈井壁。

为了确保灌溉井结构的稳定,保护妹妹不受伤,电钻只用最小的型号。司开航先在井壁上打一小圈孔,再用小锤子轻轻敲打,一感到井壁上的水泥有些松动了,他就小心地用手掰下来,很快,井壁上就露出了一个小洞,这令大家更兴奋了,接着,在靠近洞的地方再打几个孔,一点点类似剥橘子皮似地把洞口扩大。

司开航身高一米七三,体重六十四公斤,体型较小,他被选为拆破人。将近一个小时,当他预算到洞口大到可以通过时,司开航毫不犹疑地探了进去。从高于妹妹两米的地方往下看,孩子像是睡着了一样,靠在井壁上一声不吭。他很担心,立马大声喊:“妹妹,快醒醒!”妹妹再次有了反应,他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探,感觉骨节都在拉伸,但最远最远,他的手指只能触到孩子的头顶,再往下一公分都无比困难,还是失败,他无法拉到这个就在眼前哭喊的孩子。

地面人员意识到出现了偏差,赶紧比对绳结。在司开航身边打灯的消防员把探照灯垂直打在井壁上。井口的指战员重新估算距离,发现刚才的测量存在误差,因为太黑了,他们还得继续往下挖。他们预计,一节管子大约两个手掌长,有30厘米。前后方沟通得出结论,大约还需再纵向破拆5节管子,才能完全抵达妹妹被困的位置,那意味着还有150公分厚度,在愈加坚硬的土层深处,每一公分的下掘都异常困难,时间却更加紧张了,妈妈一直在呼喊,但妹妹的回应已经愈来愈弱了。

此时距离救援已经过去了10个小时,这让司开航和队友们倍感紧迫,他们沿着洞口向下扩张,时间一点点流逝,水泥块一点点地被平稳地掰开,几乎以厘米计算,妹妹的哭声由远及近了,甚至可以感到她的呼吸,队友们看到妹妹泡在水里发抖的身子了,坑下作业的消防员再次向地面指挥部确认——是否可以够到孩子。

然而,他们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答案——拉不着,还差3节管子!

更严重的问题是挖掘机已经无法作业,粘土挖完了,底部的土质已经变成以大石块为主的岩层,挖掘只能依靠人力,此前用镐砸下的是一块块的硬土,现在凿下的是一粒粒的石块。

凌晨三点,张诚跑到警戒线外,询问有没有愿意帮忙的群众,守望的人群一直没有散去,几位村民立即响应,他们对镐头熟练,对付岩层也有信心。

这时,原本趴在井口的赵鑫垚跪坐起来,他手里的输氧管握了近10小时了,队友赶紧换上了第12瓶氧气罐。

凌晨4点半,四野寂静,锹镐声中传来一句话,“还有五十厘米!”地面队员大声向坑内宣布,口气里像是在传捷报。

这个距离应该够得着孩子了,司开航第三次把身子探进洞里,他清楚地看到妹妹闭着眼,嘴唇发紫,齐耳短发上落满泥土,衣服上的糖果图案已难以辨认。之前挥舞的两条胳膊无力地垂在两边的树枝上,下半身浸泡在水里,可水有多深,他看不到。

司开航的手碰到了孩子的脑袋。妹妹缓缓张开眼,应了声“嗯”,他大喜却又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他救人心急,但又心中默念千万不能出错,他轻轻地拍掉妹妹头发上的土,然后将自己大半个身体努力探下去,把手臂伸到最远,还是发现没办法够到妹妹的胳膊。

他试着用语言引导妹妹把手抬起来,还不会说话的妹妹竟然照做了,那一刻,司开航感到她不再是12小时前懵懂无知的幼童了,此时,地面也安静了,大家都在等待着结果。

终于,他握住了妹妹的胳膊,非常冰冷,但这种连接是稳定有力的,他试着提起来,但又感到提不动,他又试着摇晃那两根树干,以减少阻力,发现也无法挪动,司开航的汗如雨下,他满眼血丝,体力也到了极限,他感到小臂在抽搐,这样的拉伸很容易引发抽筋。

司开航告诉自己要更有耐心,他一边拉着妹妹的手,向左右慢慢转动她的身子,因为细小,他明显感到周围的泥块掉落下去,她的身体又松动了一些。他顺着胳膊下移,两只手慢慢够到妹妹的腋下。妹妹的上半身慢慢被提离树干,司开航也感觉到了成功的临界点,他大吼了一声,把妹妹提举了起来,一把抱出洞口。

妹妹被冻得缩成团,跟那些挖出来的泥土一样的颜色,司开航踩着拉梯把她送到地面,接过孩子的是一位医生。妈妈非常激动地哭了,急着想要抱孩子,但被医生拦下,因为需要尽快给孩子做检查。

爸爸和妈妈用力点点头,跟着到了救护车边上。此刻妈妈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两旁的人扶着她,爸爸和奶奶先跟去了医院。

妹妹被抱出深井。讲述者供图

从井里出来后,妹妹被送去医院。讲述者供图

警戒线外的村民不自觉鼓起掌来,这时已是凌晨五点钟。

见到人以后,妹妹再没哭闹过,只把眼睛睁得很大,懵然看着四周的人们。幸运的是,妹妹只有一些轻微擦伤,次日中午,爸爸妈妈就把她接回家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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