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语言的特点,语言学很早就有研究成果。其实最早的论述可以上溯到西汉的《礼记》,它是战国至秦汉年间儒家学者解释经书《仪礼》的文章选集,其中就有“能言,男唯女俞”的观点。“唯”和“俞”都是应答之声,但“唯之声直,俞之声婉,故以为男女之别”(《礼记集解》)。我们可以说这是中国早期家庭教育中的伦理道德规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对两性语言的“社会建构”,但这样的规范显然离不开两性说话的生理基础。 美国语言学家Dwight Bolinger写过一本挺有意思的书《语言:重装武器——今天语言的使用和滥用》(1980年),其中对语言的“男唯女俞”做了非常具体的描述,例如:When I went downtown, I saw a fire.这句话的前后两段,女性发音都是一个从低到高两次升级的调型曲线,句末则直降。而男性发音的调型只有一次升级,整体平缓。Bolinger的父亲是个律师,后来当了农场主;母亲是一位音乐家,弹一手好钢琴。Bolinger生活在这样一个当时并不多见的父母都有大学文凭的家庭里,他对性别语言的观察,和小张同学及那位哲学老师的想法,不乏“心有戚戚”处。同学们可能会问:女性语言发音的调型富于变化,和小张同学说的“使用过于绝对的词汇”,两者有什么相似之处呢?相似就在感性而夸张。 语言与文化课上一位男同学说:上大学之后,假期就很少回家,所以每次回家老妈都给我烧很多好吃的。而且每次都会在饭桌上问我“好不好吃?”,我的回答每次都是“还行”。然后我妈就不高兴了,她总是说我太吝啬对别人的赞美。“觉得好吃就说好吃,别说还行。”我能体会出她很渴望我的称赞,也确实觉得挺好吃的,但我说的“还行”就是好吃的意思了,目前最大的改进也就是到“蛮好吃的”为止了。真的没有办法像女生一样,对着一盘菜或者一家饭馆的名字就喊出“超好吃的!”这位男生的话让我想起网上一个段子:女:“你快说超级爱我!”男:“爱你。”女:“你说个超级能死。”男:“超级能死。” 段子里的男性和我们的男生一样,都说不出“超级”这个夸张的词,至多说“蛮(好吃的)”,再逼就只能“超级能死”了。而段子里的女性和我们男生的母亲一样,“超级”“超”这样比较绝对的词唾手可得。 从这里就想到哲学老师的判断了。他说“一般过于绝对的词汇都是有错误的”,这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判断。然而语言不是自然现象,更不是机器人现象,语言从一开始就是人的主观现象。它浸透了非理性的、感性和情感的因素。萨丕尔说得很好:“绝大多数的词,像意识的差不多所有成分一样,都附带着一种情调,一种由愉快或痛苦化生的东西,通常是温和的(然而是实在的),也有时突然变得强烈。”“而意志和感情的这种本能的表达,一般已经足够满足交际的目的,有时还是过分了的。”因此,对于语言,我们决不能简单地判断“一般过于绝对的词汇都是有错误的”。具体到这位哲学老师举的例子:“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和“我跟着你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绝大多数听话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其实都不把这样的表达视为一个全称否定判断。不会有人争辩说:“天下男人还是有一个好东西的!”“你跟着我还是过过一天好日子的!” 谁都知道,这两句话的重点不在“绝对的词汇”,而在说话人发泄的不愉快情绪。 在两性关系中,男性成长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理解和体贴女性语言中通过“根本”“完全”“一直”“从来”等比较绝对化的词语表现出的重要的情绪。这样的理解和体贴下的两性相处之道,就是萨丕尔说的“意志和感情的这种本能的表达,一般已经足够满足交际的目的”,尽管“有时还是过分了的”。哲学老师误解了女性语言。熟悉女生语言和思维的男生不会在意那些“过于绝对的词汇”,不会争辩说“我哪有……!”,而会用更温暖的方式化解女生的情绪,真正实现两性的沟通和理解,达到交往的目的。因为语言不是拿来机械地抽象人际关系的,而是人类拿来温暖彼此,实现诗意栖居的。如果坚执“过于绝对的词汇都是错误的”,男生真的“一认真就输了”。 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是人类语言无论男女都具有的基本属性。但两种思维的动态平衡,男女有不同的支点。在语言与文化课的性别方言讨论中,一位同学说起他的中学老师的名言“今天谁要打断我,我就杀了谁”,这位同学说:“这是我们全校出名的生物老师,史称七中断头台。该女老师的特点就是‘某某某,你要是考不到多少分,我要你的头。’”而所有同学都理解女老师的拳拳之心——“老师一急就放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