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与伊斯兰国组织在叙利亚的战斗步入尾声之时，曾经凶狠的哈里发国成员被逼到一片不毛之地，旁边是一个叫做巴格兹的小镇。一架美国军用无人机在高空盘旋，寻找军事目标。但它只看见河岸边挤着一大群妇女和儿童。

在没有发出任何警告的情况下，一架美国F-15E攻击机从无人机的高分辨率视像中掠过，向人群投下了一枚500磅的炸弹。然后另一架飞机投下了一枚2000磅的炸弹，接着又是一枚。

这是2019年3月18日。在卡塔尔乌代德空军基地繁忙的美军联合空中作战中心，穿着制服的军人们看着无人机的实时镜头目瞪口呆，感到难以置信。

“谁投的？”一名困惑的分析师在无人机监控人员使用的加密聊天系统上写道。另一人回应说：“我们刚刚向50名妇女和儿童扔了炸弹。”

初步的战损评估很快发现，死亡人数实际上在70人左右。

巴格兹空袭是对抗伊斯兰国战争中最大的平民伤亡事件之一，但美军从未公开承认过。由本报首次报道的详细信息表明，军方官员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死亡人数。一名法务官员将空袭标记为需要进行调查的潜在战争罪行。但军方几乎在事发后的每一步都在设法掩盖这场灾难性的空袭。死亡人数被低估了。报告被拖延、粉饰、列为机密。以美国为首的联军用推土机推平了爆炸现场。没有告知高层领导人。

国防部的独立监察长开始了调查，但包含调查结果的报告被搁置，并且完全没有提及空袭。

参与了此案的监察长办公室评估员吉恩·泰特同意讨论未被列为机密的方面。他说：“领导层似乎一心要掩盖住这件事。”

泰特是一名前海军军官，在进入监察长办公室之前曾在国防情报局和国家反恐中心担任文职分析员多年，他说，他批评人们对此事缺乏作为，最终被迫离职。

《纽约时报》花费数月组织空袭的细节，信息来自机密文件和机密报告的描述，以及对直接参与人员和拥有最高机密安全许可的官员的采访。他们要求匿名作为讨论该事件的条件。

时报的调查发现，轰炸的命令是由负责叙利亚地面行动的美国机密特种作战部队第九特遣队下达的。特遣队的运作属于高度机密，有时甚至不向友军通报其行动。在巴格兹轰炸案中，驻卡塔尔的美国空军司令部不知道会有空袭。

空袭发生后，作战中心一名惊慌失措的空军情报官员致电负责确定空袭合法性的空军律师。律师命令F-15E中队和无人机小组保存所有视频和其他证据。他向上层逐级汇报了这次空袭，称这可能违反了武装冲突法——一项战争罪，而且其违规将导致需要进行彻底、独立的调查。

但彻底、独立的调查始终没有进行。

在《纽约时报》将调查结果发送给负责监督叙利亚空战的美国中央司令部后，上周，该司令部首次承认了空袭，称有80人丧生，但空袭是合法的。司令部表示炸弹炸死了16名战士和四名平民。至于其他60人，声明表示不清楚他们是否是平民，部分原因是伊斯兰国的妇女和儿童有时也会拿起武器。

空袭后立即进行的唯一一次评估由下令空袭的同一地面部队展开。评估确定轰炸是合法的，因为是以伊斯兰国武装人员为目标，以保护联军，同时只有少数平民丧生。因此，不需要正式的战争罪通报、刑事调查或纪律处分。

但空军律师迪恩·科尔萨克中校认为他所目睹的可能是一场战争罪行，并多次敦促他的领导层和空军刑事调查人员采取行动。当他们没有这样做时，他通知了国防部的独立监察长。空袭发生两年后，科尔萨克没有见到监督机构采取行动的迹象，他给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发送了电子邮件。

科尔萨克未回应置评请求。

美国将针对伊斯兰国的空战描绘成其历史上最精确、最人道的轰炸行动。军方表示，每一份平民伤亡报告都经过调查，并且公开报告了调查结果，开创了军方所说的问责模式。

但从巴格兹空袭中看到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一些细节表明，虽然军方制定了严格的规则来保护平民，但特种作战特遣队反复使用其他规则来绕过它们。

即使在不同寻常的巴格兹事件中——如果确认有64名平民死亡，将是美军在叙利亚第三严重的平民伤亡事件——报告和调查潜在犯罪的规定没有得到遵守，也没有人被追究责任。

2019年，美军使用4729枚炸弹和导弹对位于叙利亚和伊拉克的目标进行了近1000次袭击。据官方军事统计，那一年的平民死亡人数仅为22人，而3月18日那天的空袭不在名单之列。

在美国领导下，在叙利亚打击伊斯兰国的战斗持续了将近五年，巴格兹空袭标志着战斗的结束。第九特遣队在地面协调进攻和空袭。该部队包括来自第五特种部队群的士兵和陆军精锐突击队三角洲部队。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监督空袭行动的官员开始相信，特遣部队正在系统地规避旨在限制平民死亡的保障措施。

这个过程本应经过多方制衡。配备高清摄像头的无人机研究潜在目标，有时持续数天或数周。分析人员仔细研究情报数据以区分战斗人员和平民。突击队里安置了军事律师，以确保目标符合武装冲突法。

但是有一种快速简便的方法可以跳过大部分监督：声称面临迫在眉睫的危险。

武装冲突法——列出了军队在战争中的合法行为的规则手册——允许处于危及生命的情况下的部队跳过突击队的律师、分析员和其他官僚机构，并根据军事法规所称的“自卫的天然权利”直接从飞机上发起空袭。

第九特遣队通常只在叙利亚发挥顾问作用，队员通常远离前线。即便如此，到2018年底，它所发起的所有空袭中约有80%声称是出于自卫。

美国军队和当地盟友不只是在面对敌人的直接火力时可以启用该规则，而是在任何表现出“敌意”的情况下都可以。在这个定义下，甚至连距离友军几公里外的一辆汽车这样普通的东西都可能成为攻击目标。这位前官员说，特遣队对规则的解读十分宽泛。

在叙利亚工作的中央情报局官员对特遣队的空袭感到非常震惊，以至于特工向国防部监察长报告了他们的担忧，监察长对这些指控进行了调查并撰写了报告。该报告的结果成了最高机密，但一名前特遣队官员表示，中央情报局官员声称，秘密特遣队在明知将有平民遇害的情况下仍发起打击的情况有10起。这位前官员说，报告确定所有空袭都是合法的。

监察长拒绝公布报告或讨论其调查结果。

巴格兹的营地实际上相当于伊斯兰国的阿拉莫——一个发誓要战斗到死的顽固激进分子的最后据点。联军开始围困这些武装人员，想要用饥饿迫他们就范。在六周内，2.9万人投降，其中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3月18日，无人机拍摄的画面显示，该营地仍有大量人员，疑为武装人员及其家属。

数周内，联军无人机每天24小时搜寻营地，几乎了解每一寸土地，包括妇女和儿童群体的日常动向。

3月18日上午发生的事情存在争议。

据负责监督第九特遣部队的中央司令部称，当天被困在营地的伊斯兰国战士发动了黎明前的反攻。数百名伊斯兰国战士开始用步枪和榴弹发射器攻击，并派遣身穿自杀背心的战士前进。联军进行了空袭——空袭十分猛烈，以至于到晌午时分，联军已经用尽了无人机上的所有导弹。只有一架由特遣队控制的美国无人机留在该地区，而且没有携带武器。

中央司令部说，上午10点左右，叙利亚当地军队报告说，他们遭到炮火袭击，有被占领的危险，并请求发起空袭。特遣队无人机跟踪了一群战士，他们穿过营地到达妇女和儿童的庇护所。

特遣队第五特种部队的一名军官查看了无人机画面，没有看到任何平民。但他的观察凭借的是一架只配备了标清摄像头的无人机。中央司令部表示，该地区没有可以更好地观察目标的高清无人机。

特种部队军官下令开火。由于精准导弹已用尽，地面指挥官调来了500磅和2000磅的炸弹。空袭日志将空袭归类为自卫。

但其实有一架高清无人机。特遣队没有使用它。它在上方盘旋，正在将同一区域的画面传输到卡塔尔的行动中心。由于特遣队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运作，在卡塔尔观看高清无人机的人并不知道特遣队即将发起空袭。

中央司令部表示，特遣队并不知道更高清的无人机就在头顶。

高清无人机记录了一个与中央司令部上周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场景。在其中，两三个男人在画面中徘徊，而非16个人。他们携带步枪，但似乎没有拿起来用或在与联军交战，或是有值得用上2000磅炸药的举动。观看录像的分析人士使用的聊天记录指出，有妇女、儿童和一名持枪男子，但没有提到任何实际作战。

在特遣队下令空袭后不久，一架F-15E攻击机用一枚500磅的炸弹击中了现场。五分钟后，当地面部队看到人们逃离爆炸现场时，F-15E向第一次爆炸的幸存者投下了两枚2000磅的炸弹。整个攻击持续了12分钟。

国防部的规定要求任何“可能、涉嫌或被控”违反武装冲突法的行为都应立即报告给负责的作战指挥官以及刑事调查人员、参谋长联席会议、国防部长和陆军部长。

在观看了录像后，科尔萨克命令相关单位保存包括视频在内的九件证据，并向上逐级报告了这次空袭。他还向指挥部通报了自己的关切，称该部队似乎在通过在空袭日志中添加细节以证明自卫空袭的正当性，从而掩盖涉嫌战争罪的行为。指挥官没有采取行动。

当天联军占领了营地，并在几天后击败了伊斯兰国。

第二天来到空袭地点的平民观察员发现了大批妇女和儿童的尸体。

四天后的卫星图像显示，这片起到掩体作用的河岸及其周围地区似乎已被夷为平地。

由于担心空袭的细节也会随之灰飞烟灭，科尔萨克通知了空军的联邦调查局——特别调查办公室。一名少校回答说，探员可能不会就此事展开调查。

空军特别调查办公室拒绝就本报道置评。

在2019年5月的一份备忘录中，科尔萨克再次敦促他的指挥系统采取行动，他通知指挥部的首席法务官，指出按规定需要就此展开调查。他的上司并没有采取行动。

科尔萨克不甘心这件事不了了之，于是在2019年8月拨打监察长办公室热线投诉。

该办公室的一个四人小组已经在调查叙利亚平民伤亡报告流程中的缺陷，于是立刻安排双方在一个在加密环境下举行面谈。在查看了高清视频并询问了科尔萨克之后，包括泰特在内的调查组对监察长办公室的上级说，有关战争罪的指控是“极其可信的”。

但跟空军律师早先的努力一样，泰特的团队很快也遇到了阻碍。中央司令部迟迟不交出证据。泰特获得了当天飞越巴格兹的几架无人机的视频，但找不到呼叫空袭的特遣部队无人机的视频。

泰特研究了特遣部队的伤亡报告，但与他在视频中看到的情况不符。他说，报告中提到的平民死亡人数“少得令人难以置信”。

伤亡报告的最后一节是法律意见书。“坚定决心”行动的工作人员发给泰特的报告版本中，一名特遣部队律师和一名行动官员写道，可能发生了违反武装冲突法的事情。该机构位于巴格达，负责监督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军事行动。泰特说，另一份来自中央司令部的版本中，该意见被删除。

泰特找不到参谋长联席会议、国防部长或刑事调查人员已经按照要求接到了通知的证据。

在与科尔萨克面谈后的几天里，泰特的团队将他们的发现交给上级主管，并告诉他们，根据要求，办公室必须知会那些官员和刑事调查机构。泰特说，他的主管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该团队多次向上级领导施压，2020年1月，泰特的团队负责人起草了一份备忘录，正式向当局发出通报。这份报告只需要该小组的直属副监察长签字。泰特说，那名主管没有签。

在2020年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该小组完成了关于平民伤亡报告流程中存在的更广泛问题的报告，但在编辑和批准过程中，所有提到巴格兹空袭的内容都被删除。

泰特越来越尖锐地批评监察长办公室的领导。他说，2020年10月，他被迫离职，并被保安护送出了大楼。

监察长办公室发言人对泰特的说法表达了不同意见。她说，在2019年收到首个热线投诉后不久，办公室就通知了中央司令部的有关部门。该发言人表示，办公室还在2020年10月向刑事调查人员通报了空袭相关情况，这是在接到热线电话14个月后。

泰特拒绝放弃。他在今年5月联系了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并发送了一封长达10页的信，描述了那次空袭情况，以及他认为在平民伤亡报告流程方面的“系统性失败”。委员会随后联系了科尔萨克，后者回复了一封详细的电子邮件。

泰特等了好几个月才接到委员会的回电，表示委员会正在积极调查此案。上周，他叹了口气说，目前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