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河北村庄上千年的磕头习俗,竟因疫情改变 村民:也腻了烦了

2022-02-04 星期五

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 | 陈弗也

编辑 | 杨布丁

出品 | 棱镜·腾讯新闻小满工作室

“你就是想回家磕头。”年前,妻子调侃说。

我的老家在河北南部的一座县城,磕头,是那里流传千百年的拜年方式。在过去二三十年里,我都是在“磕头声”中开始新的农历年。

每年大年初一的凌晨四五点,街上就会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不多久,这些声音就会来到我家院子里。随后,屋子的门帘被掀开,一股凉气钻进来,随同进来的几个大人挤在一块干净的地方双膝跪下。

“哥,嫂,给你磕头了。”

“叔,婶,给你磕头了。”

“爷,奶,给你磕头了。”

磕头的人群里,辈分不同,对我爸妈的称呼也就不同。我爸妈则堆着笑容,拿着烟、糖、瓜子,客气道:“别了,别了,吃点糖,抽点烟。”

村子有两大姓氏,王和孔,一条1.5公里的中大街像楚河汉界一样将两个姓氏的家族分开。陈弗也是我的笔名,我真实的姓是王,在村子里属于“王街的”。小时候,年长的哥哥成为“孩子王”,带着我们玩打仗游戏时,假想敌就是对面“孔街的”。

这种对立在大人之间似乎也存在。选村长时,王街与孔街就势不两立。

王街、孔街又根据家庭远近分为几个小家族,每个小家族约有几十户人家。不过,由于整个村子比较穷,这些家族并不像电视剧那样有自己的祠堂、德高望重的族长,家族里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了不起。

别人给我爸妈拜年,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地位高,而是因为年长或者辈分大。他们收了这些“头”之后,也会跟着大部队去别的长辈家中磕头拜年。

在我家乡,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磕头的资格,只有结婚可以传宗接代了,才能去串门磕头。

在我小时候,同辈的几个哥哥曾在这个事情上捉弄过我一次,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忆犹新。当然,这不是什么仇怨,只是记忆深刻的童趣。

当时是大年初一下午,我啃着一个馒头去邻居奶奶家找他们玩,有两个人对我说:“我们已经磕过头了,该你了。”

我犹豫了一下,难道规则变了?但在他们俩的唆使下,还是扑通一声跪下去给邻居奶奶磕了个头。

邻居奶奶已经八十岁了,行动迟缓,耳朵有点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马上就站了起来,但那两人看在眼里,哄笑一堂。他们嘲笑的并不是我多么愚蠢,而是嘲笑我这么小磕头拜年是想娶媳妇了。

在那个年代的那个年龄,“想娶媳妇”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以至于到了青春期,懵懂的喜欢一些女孩时,总还是会觉得是“耻辱”。

五年前,我与谈了8年恋爱的同学结婚,终于有了磕头拜年的资格,但一直没有机会。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妻子怀孕,为了安心养胎,就没有回家过年;第二个春节,孩子尚小,父母过来帮忙带娃,也没有回家过年。

第三个春节是2020年,我们一家人终于回到老家,但这一年武汉爆发了疫情。年前,确诊数量持续增加、武汉封城的消息不断传来,当时连看春晚的心情都没有,更没有拜年的心思了。

除夕,村子的大喇叭也开始广播:疫情防控需要,初一不要拜年了。

第二天清晨,我竖着耳朵听大街上的脚步声,果然没人。这是我在老家度过的最安静的一个春节。

但是,拜年的念头尚在。我本想元宵节等疫情稍缓时,再去长辈家拜年。谁也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工作,大年初十,领导说要派两名记者去武汉采访,我在犹豫了10秒钟后,就瞒着家人报名去了武汉。在武汉一待就是三个月,去时,大雪纷飞,返时,樱花已谢,彻底错过了拜年的日子。

2021年的春节,家乡爆发了疫情,我没有回家,据说,家里人也没有拜年。

转眼到了2022年春节,各地又零星出现确诊病例。腊月二十三的晚上,我爸火急火燎地给我打来电话,说不要回来了,村子被封了。原来,我们村出现了一例密接。

但我还是决定回家过年。疫情期间的乡愁,不只是一张简单的车票,还有应对各地被加码的疫情防控措施的勇气。

到了家乡后,同辈的几个兄弟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拜年,现在政策不让拜年了。我很纳闷,拜年跟政策能有什么关系,但也不好去反驳,只说了一句,如果要拜年的话,记得喊我。

初一的清晨六点钟,大街上再次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我知道,又有人开始拜年了。

脚步声似乎是集结号,拜年的大队伍随即开始在大街上聚集。终于,脚步声来到了我家,那两个曾经捉弄我的兄弟给我爸妈磕完头之后,就喊我赶紧起床,一起出去磕头。

磕头仅需要5秒钟,但对于家乡人来说尤为重要。如果有一年,哪个晚辈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不去哪个长辈家磕头,就意味着这两家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当拜年结束后,长辈们就开始盘算,今年谁来磕头了,谁没来磕头。

“今年咱们不去那么多家了,只把近门的几个给拜了就行。”年长的一个哥哥对我们说。

若在往年,要去小家族几十户人家拜年,但近门几家只有三四户。

我跟在几个兄弟的身后,看着他们熟练的身影,过去三十多年清晨的脚步声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年初一清晨的阳光,在零星的爆竹声中缓缓穿越低矮的房顶,一切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热闹。

当我第一次双膝跪下拜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算不算陋习?

家乡的这种磕头礼已经简化了很多,仅双膝跪地,并不需要将额头磕在地上。但一直以来,外界对磕头礼的争议很大,有人认为这是旧社会的陋习,应该批判、摒弃。

可能我骨子里有一股守旧的势力,我在磕头拜年时,并没有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也可能是新鲜劲还没有过去。

不过,村子里确实有不少人已经厌倦了拜年,几十年的大年初一,他们几乎都要重复一个动作,腻了、烦了。

我爸妈也经常给我说,不拜年也不错,不用那么麻烦了。

也可能是感情远了吧。小时候,农忙时,家族的几家人一起播种、收割,有说有笑;如今,机械化已经不再需要在农忙时开展人海战术了,大家也都各扫门前雪,磕头这种看似崇高的礼节,似乎远远超过了它所承载的感情。

此外,疫情肆虐的这两年,不少年俗、生活方式都被逐渐地改变了。

我家所在的县城被家乡人称为是“新冠绝缘体”,两年来,周边县城纷纷出现过确诊病例,但我们这里从未有过,这可能跟县城的各种“硬核”防疫有关。

比如,今年春节,很多村都进行了封锁,只留下一个村口供村民进出。按照习俗,大年初一,拜完年之后,还要上坟祭奠祖先,于是,三轮车、轿车、电动车、老年代步车、拖拉机等等,都挤在这一个村口,水泄不通,半个多小时仍寸步难移。

“头都不磕了,还上啥坟?”一个乡亲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声,想开车掉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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