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大粪上的波斯王帕库利乌斯

2021-10-01 星期五

非我哗众取宠。

在复旦大学出版社的书中,波斯王帕库利乌斯拉着亚美尼亚诸侯王阿萨息斯的手,在铺满了大粪的王家大帐里面一边散步,一边聊天。这些大粪一半是从波斯国土上搜集来的,一半是从亚美尼亚运来的。当亚美尼亚王踩在波斯的大粪上时,说的都是阿谀奉承的甜言蜜语,而当他踏上故土的大粪,恶毒诅咒之語就喷涌而出。又踏上波斯大粪之时,他再次跪下来祈求宽恕。

如此一来,波斯王帕库利乌斯终于确认了亚美尼亚王的异心。相较之下,自己踩个大粪,或者在王家大帐发粪涂墙的事情,真算不得啥。

啊…多么神奇的大粪!!!

译者您自己翻译到这一部分的时候不会觉得上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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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复旦出版社《旧约中的民俗》(J.G.弗雷泽 著,童炜钢 译)一书中的内容。

深夜读至此,掩卷长叹,久久不能入眠


为什么?

为什么是大粪?

为什么波斯人如此勇猛敢脚踩大粪?

为什么一定要在王家大帐里铺,不能在户外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提出异议,难道大粪是神物?

第二天满脑子问号的我无心上班,思索良久。最后觉得这个事情不能就这么过了。

一定要搞清楚大粪的意义!(误)

也许里面隐藏着世界的真理,就像孙渣的漫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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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G.弗雷泽 作为著名的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其《金枝》以及这本《旧约中的民俗》都是人类学的经典著作,本身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可读性,无需我额外赘述。但需要指出的一点是,诸多后世学者认为其在引用文献和考据时有点随心所欲。

上文所提到的行走于大粪之上,是他引述拜占庭历史学家Procopius(普罗科匹厄斯/普罗柯比)的内容,并非他自己考证——普罗科匹厄斯是6世纪的历史学家,而大粪行走的猛士们生活在5世纪末。

我们先看英文原文——

《旧约中的民俗》1919版中,弗雷泽是这样写的:

Thereupon the king of Persia, acting on a hint from his magicians, took steps to unmask the traitor. He caused the floor of the royal pavilion to be spread with muck, one half of it with muck from Persia, and the other half of it with muck from Armenia. Then on the floor so prepared he walked up and down with his vassal, reproaching him with his treacherous intentions.

原文中,王宫大帐地面铺的是muck。

muck确实可以做粪肥(农家肥、堆肥、有机肥)讲,但牛津词典中也注明,该词在非正式场合特别是British English中指代dirt (尘)或 mud(土),如“Can you wipe the muck off the windows?”

有人也许要说这是写书啊怎么是非正式场合,但如果读过商务印书馆出的《金枝》就会知道,该译本中曾专门花篇幅讨论过弗雷泽在行文上的不严谨。再考虑到他就是英国人,使用muck来指代泥土并非不可能。且专门从亚美尼亚运大粪过来实在有悖常理,如果做“尘土”讲,一小口袋尘土便于携带的多,更为合理。


我们再看一下普罗科匹厄斯著作的英文译本——

(H.B. DEWING 译为英文,1916年出版)

在其《HISTORY OFTHE WARS, volume I & II》中,是这么写的:

They bade him cover the floor of the royal tent with earth, one half from the land of Persia, and the other half from Armenia. This the king did as directed. Then the Magi, after putting the whole tent under a spell by means of some magic rites, bade the king take his walk there in company with Arsaces, reproaching him meanwhile with having violated the sworn agreement.

明确写了是earth,即土。


本来考证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特别感谢 @Parametaneuron提供了这本书希腊文/拉丁文的对照版。让我可以继续深入下去。

我翻了一下pdf,让我们,最后看看普罗科匹厄斯对事件描写的希腊文原文——

他在6世纪的时候,是这么着笔的:

两个红字箭头之中的部分即是
对应的拉丁文译文,红色箭头所夹部分
Ergo iubent regil tabernaculi solum obduci luto, sumpta ex agro Persico dimidia parte,ex Armenio altera.

拉丁文中,在王家大帐地面铺的是luto(泥土)

(Parametaneuron指出希腊文原文是κόπρος)


普罗科匹厄斯的书籍,几乎是现代人已知的唯一关于当时的历史记录。弗雷泽只可能该记录中了解到这一事实。如果他不懂希腊文,那拉丁文或者英文译本是他唯一的信息来源。书中的这一章节,讨论的是为何要脚踩(自然恒常的)石头建立誓约,并举出了很多例子,其中就包括本文所讨论的内容。作者是想证明誓约人利用自然造物的不变性来“加强”誓约,所以将muck理解为人造物(粪肥是人为堆积发酵)是不符合原意的。

我推测他是将luto直接翻译为自己(且当地)习惯的muck一词。结果在中文译者那里,未经思考顺手变成了大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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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翻译的一次次变换之外,历史上到底地上铺的是什么——

个人认为,5世纪的人虽然脑子没怎么开化,但应该明白大粪可以肥田,却并非神圣之物。历史中极少看到大粪献祭(烧牛粪是另一回事),或对着大粪发誓。

如果拉丁文译本没有问题,结合常识,我认为堂堂波斯王是无论如何不会走在大粪上的。至于当时为何希腊文κόπρος 对应拉丁文luto,而非现在所指的manure(粪肥)?某一个希腊词汇在6世纪的语义,已超出我能力范围。

我的考证就到此结束。


另,同为译者,虽然每个典故都进行考察是不太现实(给钱太少,时间也不够),但某些明显违背常理的内容,还是应多加留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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