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停业的便利店
台湾女孩辛伊是因为对便利店有感情，才选择去那里做兼职的。
2019年3月，她作为交换生到日本福冈的九州大学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很快她就在学校附近的“全家”便利店做起了兼职。辛伊觉得，这份兼职工作很值得她去工作，“你任何时间都可以去便利店逛一圈，买一点东西，小确幸一下。”
在日本，人们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便利店。便利店里不仅有琳琅满目的食物和生活用品，生活缴费、收发快递、银行卡取钱等生活服务也一应俱全，便利店一般还有配备齐全的饮食区、洗手间和垃圾桶，24小时营业、365天全年无休，在日本，一个二三十平米的便利店，就可以满足人们80%的日常生活需求。
不过，由于人手不足和营业额下滑，人们习以为常的24小时便利店，可能正在走向终结。
从2019年起，以罗森为首的日本各大便利店巨头们，陆续开始对原有的运营模式进行改革。当年4月，罗森开始在全国推广短时营业模式，此后深夜停业的罗森加盟店数量猛增，从3月的30家增长到了11月的477家。此后，罗森又在12月宣布在全国的102家加盟店开启新年停业模式，这些店铺从12月31日到1月1日将进行1到2天不等的关门停业。
罗森试水无人售货模式 图片：CFP
除了罗森，全家便利店也从2019年6月起，在全国的24所加盟店开始了缩短营业时间的实验，由于效果甚好，参与实验的便利店数量在8月猛增至600家。到了11月，全家开始着手修改公司与加盟店的合同，新合同提出两种营业模式，以便加盟店自主选择营业时间：一种是店铺在周日深夜11点至第二天早晨7点休息；另一种是每天深夜选择固定的时间段停业。
进入2020年，疫情更是加速了这一改革进程。今年3月，金考公司（Kinkos）把旗下大部分便利店营业时间缩短到了上午8点到晚上10点。之后，受制于严重的人手不足与营业额下滑，金考不得不宣布从9月1日起所有店铺深夜停业，金考便利店从1992年起持续了28年的24小时营业历史就此终止。
这些变化显示，日本便利店持续近半个世纪的24小时营业的传统，正在一点点被瓦解。
“你能战斗24小时吗？”
1975年6月的一天，位于福岛县郡山市虎丸的一家7-Eleven，成了当地民众争相前去观摩的“热门景点”。
原来是这家店为了进一步提升店铺“便利”的特质，吸引更多顾客，决定开始尝试24小时营业模式。这个尝试十分大胆，在此之前，日本还没有一家便利店敢全天不休地营业。
实际上，对于便利店这种新型购物场所，日本人也只不过刚接触了一年。
上世纪70年代初，日本经济延续了上一个十年的高速发展，工业与制造业取代了农业的主要经济体地位，城市化不断加速，人们的重心也从家庭逐渐转向了工作：上班时间逐渐延长，职业女性不断增加。人们逐渐开始希望在更加灵活的时间段里，买到自己想要的食物与日用品。
一家7-Eleven的店员正在整理货物 图片：CFP
人们对便捷购物模式的向往，催生了便利店在日本的萌芽。很快在东京，全日本第一家便利店出现了，那就是现在遍地都是的7-Eleven。
7-Eleven最早起源于美国，其店铺因早上7点开门晚上11点关门而得名。1974年5月15日，日本公司伊藤洋华堂把从美国引进的7-Eleven便利店开在了东京丰洲。这一年，也被称为日本便利店的元年。
第一家7-Eleven的开张，引起了日本人的极大兴趣，大家发现去便利店的确方便。此后，7-Eleven、罗森、全家便利店在日本各地迅速扩张。
庞大的市场需求，让24小时营业的理念呼之欲出。1975年福岛县郡山市虎丸那家7-Eleven的首次尝试，也收到了良好效果：在开始夜间营业后，该店白天的营业额反而有了明显上涨。
“24小时的理念，是一开始就包含在便利店的文化内核里的。”在便利店工作了一年多的辛伊告诉全现在，便利店存在的意义就是救急不就缓，以及赋予人们强大的安心感：“大晚上归家，街上一片漆黑，却还有熟悉的便利店依旧亮着灯，瞬间就感觉很安心。”
在辛伊看来，人们未必会在晚上来便利店买东西，但24小时营业会让人们更加依赖便利店，在白天就会来得更多。
当年尝到了24小时营业的甜头后，7-Eleven也决心将此作为品牌特色在全国推广。1976年初，已经实施全天无休半年的7-Eleven公司，投放了一条电视广告：“7-Eleven，好心情。永不打烊真方便！”
7-Eleven将“24小时”作为其主打经营理念后，全天无休的经营模式在业界被广泛采纳。
进入80年代，日本经济的繁荣也为24小时经营的便利店注入强心剂。从1985到1990年，日本战后经济迎来了仅次于60年代后期的高速发展，这也被称为泡沫经济时代。这几年里，股票地价上升，日本国内的消费需求疯狂增长，整个日本开始向着24小时持续运转的社会迈进。
泡沫经济时代，日本股票疯涨 图片：CFP
1989年，泡沫经济进入鼎盛的时期，一句来自营养饮料Regain的广告词在日本社会广为流传：“你能战斗24小时吗？”
当时的日本，不分昼夜的拼命工作，开始成为各行各业员工的普遍追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必要性再一次被凸显：人们可以在一天的任何时间点买到新鲜的食物。
此外，便利店雇佣规模的扩大，也让很多人可以在那里谋得一份工作，甚至在地震台风等灾害发生时，便利店也成为人们最近的避难场所。
台风来临前，便利店货架几乎被搬空 图片：CFP
昼夜不熄，灯火通明，日本便利店凭借着它的最大特色——“便利”，以加盟店的方式不断扩张，开遍了日本的每一所城市。截止到2016年4月，日本全国便利店的数量达到了5万4931家，超过了业界认为的饱和值5万。
人手不足，过劳致死
在看似一片繁荣的背后，许多便利店的加盟店主也有许多烦恼。
在东大阪市南上小阪街道边，经营便利店的松本实敏就是其中之一。2012年，松本实敏开始和妻子经营一家7-Eleven便利店，他们同时还雇佣了一些大学生作为兼职店员。
然而，就在2018年，店里的5名大学生因大学毕业而同时辞职，患癌的妻子很快也因病情恶化而离世。没有了兼职人员和妻子的帮助，松本实敏意识到，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撑起昼夜营业的便利店，简直是天方夜谭。
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夜间停业。从2019年2月1日起，松本实敏在便利店入口的玻璃门上贴了告示，上面写着：本店的营业时间缩短为早上6点到凌晨1点。
松本实敏在接受采访 图片：山阳新闻电子版
松本实敏的做法，打破了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传统。在店铺夜间停业一周后，松本实敏就收到了7-Eleven总公司送来的通知书，要求他尽快恢复24小时营业。他向总公司说明了自身的窘境，提出只要公司帮忙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他就立马恢复营业。
但总公司拒绝了他的请求，并警告他，如果不能在7天内恢复24小时营业，他就必须和总公司解除合约，并赔偿1700万日元的违约金。
“我们店实在是人手不足，不然也不会违背总公司的要求擅自缩短营业时间。”松本实敏说，他不能接受总公司的整改要求，“我们的生命已经受到了威胁，这个问题不是总公司随便几句话就可以解决的。”
松本实敏是这些年来第一个公然与总公司对立的店长。此事被媒体报道后，日本各地的店长纷纷给他打电话发邮件表示支持，他们都和松本实敏有着类似的经历：因为夜班人手不足，不得不让家人帮忙打理店铺，有人的丈夫因为一天工作超过20小时而过劳死亡，有人的儿子因为工作负担过大而自杀……
加盟店长面临的人手不足的题，其实是整个日本社会正在遭遇的困境。进入21世纪后，日本人口增长速度明显放缓，每年维持在0.2%左右，从2010年起更是开始了负增长。2019年，日本新生儿数已不足90万，而65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达到了28%。
从平成走向令和，日本从泡沫经济中醒来，人们对于工作的看法也在逐渐改变：从追求无休止的工作，逐渐转到了对过劳问题的担忧。少子化、老龄化、工作态度转变，这些都对便利店的运营造成了极大影响。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想来便利店打工了，不管是白班还是夜班。”铃木纱季子是一名20多岁的年轻人，由于家住福冈县系岛市的乡村，那里没有太多的兼职机会，她曾在离家不远的全家便利店做过两年的兼职。
她对全现在说，“我的时薪才830日元（约合52人民币），这是政府规定的兼职最低时薪。便利店工作很累，我一直都上白班，从早上6点到10点，中间没有休息。”
谈及便利店的夜班，铃木纱季子觉得昼夜颠倒导致的健康问题和繁重的工作量，是便利店很难招到夜班人员的关键所在，她的夜班同事曾经打趣地说过，“每一个上夜班的人都至少要得一次精神疾病。”
一家位于日本乡下的罗森便利店 摄影：徐太颖
此外，便利店的顾客群体也在这些年里逐渐高龄化。根据7-Eleven便利店的统计数据，在使用7-Eleven的顾客里，40岁以上的顾客占比从1987年的20%，增加到了2015年的61%。而20岁以下的年轻人占比则从1989年的62%，下降到了2017年的20%。
在便利店打工过很长时间的辛伊，也觉得这一数据跟实际情况相符：“来我们店里的顾客里60%都是老年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熟客。他们几乎每天白天都来，但到了晚上就没人了。”
告别24小时运转
被媒体曝光后，7-Eleven总公司就不再提及松本实敏违反合同的行为和赔偿金的问题，反而表示从2019年3月起，将在全国开始缩短营业时间的试点实验。
与此同时，全家也把发放给24小时营业店铺的支援金从10万日元提高到了12万日元。
7-Eleven利用面部识别技术开展无人店铺业务 图片：CFP
伴随着几家便利店总公司改革的开始，加盟店店长们也行动了起来。2019年８月，以7-Eleven为首的加盟店长们成立了便利店加盟店工会（コンビニ加盟店ユニオン），数次和总公司进行谈判协商，要求整改24小时营业模式。
2020年对于便利店加盟店的店长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一年。夜间停业的请求还未得到正式认可，新冠又把他们推向了经营困难的泥潭。
今年截止到5月，日本全国缩短营业时间的便利店又增加了1916家，是2019年下半年增长数量的15倍。日本公正交易委员会9月的调查显示，受经济不景气、人手不足影响，全国已有近三成的便利店加盟店要求缩短营业时间。
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传统，即将走到尽头。
缩短营业时间的7-Eleven便利店 图片：CFP
谈到取消24小时营业的政策，铃木纱季子很是赞同：“像我们这种乡下的便利店，晚上根本没有客人来，就算是夜间营业也不过是增加开店成本，浪费资源罢了。在日本，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需要24小时运转。”
不过，辛伊却认为，虽然她几乎不会在夜间出门买东西，还是希望繁华路段的便利店能够保持夜间营业：“如果便利店在晚上都关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不能算真正的便利店了。”
松本实敏店长则在期待进一步的体制改革，“便利店是这个社会的必需品，但是这种必须要牺牲一部分人才能维持运作的体制是行不通的。”
目前，松本实敏读大学的儿子已经从神奈川县回到了东大阪，在人手不足的问题彻底解决前，他都会留在父亲的便利店里帮忙。在儿子看来，父亲这些年的抗争很有意义：“只要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那么它就能传播到全世界。”
（本文中辛伊、铃木纱季子为化名）
参考资料：
https://mayonez.jp/topic/1074653
https://job-q.me/articles/3679
https://gendai.ismedia.jp/articles/-/60274
https://www.nippon.com/cn/in-depth/d0051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AEpox30IyA
https://www.huffingtonpost.jp/entry/mitoshi-matsumoto_jp_5d25be90e4b0cfb595fe5684
————————
请微信搜索关注公众号“全现在”，朋友圈的世界也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