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游牧教室的诞生

2022-01-06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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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少数派仅对标题和排版略作修改。


这个冬天,我从居住了快一年的大理动身回到了东南老家。因为原定的日程被疫情打断,于是在家要待的时长比起计划来要多出很久。我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来给老家的孩子们上一些课吧。联络了几位在老家教书的同学,成功招募到了五位基础很棒的小学生,定好时间来参加训练。又有在香港的师妹帮我召集了五位正在念 IB 课程的初中生,约定时间上远程课。

「讲课」之类的事情,我在各种不同的场景里都做过。年轻的时候去北大找朋友们玩,可以随便找个空教室借黑板粉笔一用,大谈例如三国吴时的鼓吹曲之类话题。后来落拓江湖,有时候合作方也会带着一些 MBA 学员,来体验一次「设计入门」。这一类的讲课都是对着成年人,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无需顾虑正误。但这次是给孩子们上课,这样子随随便便可不行。因此,哪怕是两手空空,既无教室,又无专门的设备,也还是得想法子解决才行。一番折腾,其中体验突然让我觉得很有趣,于是写成本文。由于这个课程的地点时常变动,我把它叫做游牧教室。

这篇文章跟之前介绍「学问入门课」的系列不同,着重记述一点实际动手的体验,尤其希望能够帮助到读者当中为人父母或老师的诸位。

我所知道的那些上课方法

世界上有许多种上课的方法,有时候相差极大。比如说习惯了学校——教室、老师——黑板(或投影屏幕)这种配置的人,就很难想象到《星球大战》电影当中尤达大师到底是怎样教导卢克·天行者原力的奥秘与技巧的,既没有教科书(或者说明书),又没有思维导图(拆书稿、大纲),甚至连口头指导都只有寥寥无几的几句话(还是倒装的,这些话)。上述两位都是「绝地武士」,他们的古老对手「西斯」其实也差不多。在「星战」设定当中,从某个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西斯就是仅有一个师傅一个徒弟的秘密社团。

反过来,从小就熟悉传说与幻想小说当中「一师一徒」这种设定的读者,第一次看到《哈利·波特》当中仿佛现代学校翻版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时,或许也会大吃一惊——怎么,连学魔法都要坐在教室里面听老师讲满一节课?而且还有一整摞参考书?而且还有考试?不过不足为奇,《哈利·波特》当中还有一大堆公务员角色呢。

幻想世界之外,我也听人讲起过或是自己亲眼见过许多风格迥异的课程。

据说陈寅恪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每逢讲课,就会用黑布包袱裹着一大包书走去教室,到了教室先默默把包袱打开,从一本本书上这堂课涉及的主要史料逐条抄录上黑板,以便学生再抄写。当时师生颠沛流离迁至云南,书籍资料自然是稀缺的,更不用说国破家亡之际许多人断绝了经济来源,饿着肚子教书念书,抄录材料其实是图书馆借不着书、自己买不起书的替代之举。往黑板上抄写完史料之后,陈先生就坐下来轻声细语开讲,由于眼疾的缘故,此时通常是闭着眼睛讲课。此时学生就得屏息静听,快速做笔记。

二十年前我听北大的阎步克老师上课时,他用的则是另一种方法。那时候史学界认真制作 PowerPoint 幻灯片的教授并不多见,阎老师全靠自学和摸索把幻灯片的设计做得有模有样。讲课的内容一点点推进,投影屏幕上也总能恰好列出排列得清清楚楚的对应材料。后来阎老师每次课程都能吸引大量其他专业的学生,恐怕跟他既清晰又广博的上课方式很有关系。

北大有「读书班」的传统,我去蹭课的时候自然也会定期参加。「读书班」有老师主持,但通常用不着他来讲,大家提前会约好读某书某章节,主读的人每次轮换。不管是否轮到自己,课前都需要把要读的篇目通读一遍乃至多遍,先理清楚大致内容,再确认字词读音是否都清楚,再梳理相关史实的辨证,最后圈出自己格外感兴趣的要点。到上课的时候,主读者就一段段、一句句诵读,每读一句,如果有需要辨析的地方就停下来讲自己的想法,再听大家的意见。这也是一种上课。

也有许多课程让我昏昏欲睡,书法课、近代史课、政治课……全都有。最离谱的是念硕士时一位非常温和博学的老师给我们三四个人上文献学课,我们坐在桌子的一侧,老师坐在另一侧,听着听着,我却开始瞌睡。上课睡着对我来说几乎就是家常便饭,唯有一次从瞌睡中惊醒的体验最为特别。那是本科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课程,我从一开始就半睡半醒,突然迷迷糊糊听到老师问了一个问题:「▢▢▢对林彪集团的策略有哪些」。不知为何我一下子醒来,并且示意老师我要回答,随后一口气列出了「……掺沙子……」这几个词。天晓得我是什么时候听他讲过这些的。

比读书班更多,比讲座课要少

照着「读书班」让小学生和初中生们像研究生一样自己动脑读书怎么样?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法子不可行。小朋友们有的是真热爱读书,可是不加指导就让他们自己去把一篇文章当中值得深入讨论的部分挖掘出来,实在是太离谱了。从文本当中意识到「文本深层的问题」,是需要大量文本之外的知识经验介入的,而这些经验本身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先得有过示范,才能指望他们自己去持续积累。因此,还是免不了我来带个头。

这样一来,有三个关键词在我脑中反复回旋:「对话」、「辩论」、「对战」。

对话

当然,人人都记得苏格拉底和他的「知识助产术」。我一直羡慕的却是刘志伟与孙歌两位老师某年的一次对谈,也就是《在历史中寻找中国》这本小册子。孙歌在序言中这样讲:

与此(座谈会)相比,对谈是个技术含量更高的形式。通常对谈要求双方有合作的诚意与能力,有健康的论辩意识,有把问题开放之后再重新认知的胸襟。在对谈过程中,可以拆解那些人们司空见惯的前提,也可以重组那些被常识舍弃的经验。因为没有座谈会的驳杂,对谈往往可以更从容地把问题推向深入,并不断揭示出新的理解可能性。

我没法子讲得比这更好了——两个人的交互所能实现的最好的状态,可能就是「把问题开放之后再重新认知」。困难之处也正在于此。有什么样的结构、行动方式能够让问题清清楚楚呈现出来并且有机会被打开呢?咨询公司式的表达足够清楚,这种清楚却只服务于越来越收敛的概念。知乎式的回答与评论足够开放,却乱如春运时车站的人流。或许关键在于寻找一种恰当的形态,使得思想有机会在这种结构当中不急不缓地展开身姿并相互认识。

辩论

我年轻的时候有过若干次辩论的经历,其中最快乐的体验并不在于战胜对手,而是像打乒乓球一样,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新材料作出反应。无论这些材料在意料当中,或是猝不及防,头脑往往能够跑到极限速度,让理性反应带上直觉的特征。

对战

来设想一张大桌子,两个或者更多人围着它坐,每人手中有一摞卡牌。无论是扑克牌还是三国杀、万智牌、炉石传说,总之就是这么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牌桌上的对战更像是辩论的升级版本。一是烈度可以更高,如果把每个人出牌的行为也当作一种表达,这比起平平淡淡的文本或语言来就有气势多了。倘若手里备好了「王炸」,用不着一张一张报出这些牌,只需要把整组牌往桌面一拍,决胜就在此刻。此外,口头辩论时,争锋常常是「点对点」,而某些桌游当中一张卡牌打出,桌上已有的全部卡牌全都得做出应对,重新计算。要让口头的辩论重现类似的效果恐怕很难。

对这三种场景的想象有一个终极版本:电影《降临》(也就是特德·姜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当中到访地球的外星生物——「七肢桶」。它们令人着迷的地方不是科技,而是语言:

写完最后一个词根,我放下粉笔,坐进办公室书桌旁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审视自己写下的满满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这个句子有好几个复杂从句,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一大团黏结成为一个整体。看着这样一个句子,我明白了七肢桶为什么会发展出一套像七肢桶语言B这样复杂的书写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只适合具有同步并举式思维模式的种族。对它们来说,口头语言是个瓶颈,因为说话需要一个字一个字连续地说。而书写则不同,一眼之下便能摄入一张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故意将文字也套上紧身衣,像口头语言那样一个字一个字以线型模式完成,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七肢桶决不会这么做。七语的书写自然会尽量利用纸张的二维平面特性,而不会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它们会把一张纸全部写满,只消一眼,上面的内容便同时尽收眼底。——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

我期望着课堂是一场比辩论和万智牌更畅快淋漓的头脑对话,此时我希望自己使用的正是「七肢桶」的语言。

在这个故事当中,「七肢桶」的语言另有一种超乎想象的功效,能够让使用者超越时间的约束,直接触及到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获得「预知」的能力。就算没有这种附赠的超能力又怎么样?即使不能在时间之环上任意滑动,或许也能有一种方法能够让我们像典型的中国山水画一样,同时使用许多个不同的焦点。

有许多人(现在越来越多)急于在一段话、一篇短文、一本书当中找到唯一的主线、核心、干货。七肢桶的语言不啻于对他们的调侃:老兄,你倒是来归纳我的大纲试试看?而水墨画的隐喻对他们来说可能也很烦人:山水、建筑、人物、飞鸟像无数个不同视角的世界叠加在一幅画卷当中,每一次观看,每一种焦点的选择,都可能引导向跟前一次不同的感受。

毋庸讳言,头脑的对话越是丰富、剧烈、超越单一介质(口头语言、句子、文章),就越是对这些过于着急的朋友不友好。此时没有了可以不动脑筋记下来就好的「知识」,甚至也没有了可以简简单单就「理解、应用」的「方法」。要想表达一个意见,即使口中不说,心里也要自然地浮现起这个意见的源头、对手,以及衍生出来的更多问题与回答,就像是在头脑这个小小宇宙当中,每一颗星辰都互相照亮。

星光没法子直接储存下来(当然学过物理学的你心里清楚这些能量可以转换成热、电以及生物能),因此这样的训练过后,我们并不指望孩子们记住任何「知识」,而是让头脑尽可能保留一些「发光」的感受,进而喜欢上它,在往后的漫长岁月中能够继续探求。

于是,我想要的讲课方式大概变成了这样:我自己的介入程度,会比「读书班」方法更多一些,但比教师从头讲到尾的「讲座课(Lecture)」要更少。而「讲」的部分又有一些自己的原则:

其一,不讲「学校教育」标配的习题。有一回我问过一个六年级的小朋友,「学习成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回答「就是考试的成绩」。可能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所以讲课和学习变成「讲做题」与「学、练做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幸运得很,比起学校与机构的专职教师来我有多得多的自由度:外无 KPI,内心又自信足够判断小孩子在某件事情上是真懂假懂,讲一些「人文、社科」的入门内容,用不着靠选择题、填空题。

其二,不讲要记忆的「知识点」。「知识点」也是流行的学习观念当中常常出现的词语。不久前「合桃派」组织了场线上活动,我凑热闹谈了谈「知识点」的由来。这个概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变热,最初是一些教师为了更高效地考察教学效果,在设计试题时使用的概念,近似于统计当中的「采样点」。随后发展到基于大纲选择知识点,再根据知识点安排教学。再往后,「知识点」这个词发展成了一套逻辑诡异的闭环——照着若干个精挑细选的知识点出题,再为了在这些题目当中拿高分而专门强化训练这些被筛选出的知识点,用今天的新事物来对照,就仿佛把教师与学生变成了两个运行着 GAN(生成式对抗网络)的机器。我不讲知识点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更要紧的原因是寥寥几节课全部用来报菜名又能报得了多少?让孩子们记住苏门四学士、吴门四家、秦皇汉武,也没适合的地方去讲贯口,倒不如用最简单的手段挑战一下他们的见识。

看看四周有些什么

讲课的那几天我住在本地新开的一家酒店。理论上能够借用酒店的会议室,但由于酒店太新,会议室装修还没完成,只好另想办法。幸好被升了房型,是带着小客厅的套间。在房间里仔细观察,发现了最重要的工具:

  • Philips 65 英寸 4K 电视机 X1

加上我自己带着的装备又有这些:

  • 联想小新 Pro14 笔记本电脑 X1
  • iPhone 12 mini 手机 X1
  • AKG Lyra 麦克风 X1
  • Type-C 转 Hdmi 信号线 X1

除了麦克风与 Type-C 转 Hdmi 信号线之外,都是普通人出门的常备物品。加上这两样,这些常见之物就好像瞬间升级,能够做些原本相当困难的事情。比如把小新 Pro14 用 Type-C 转 Hdmi 线接上电视机,在 Windows 桌面上单击鼠标右键,进入「显示设置」项目,选择把屏幕扩展到显示器 2(也就是电视机)或者是「只使用显示器 2」,就可以让桌面内容显示到大屏幕上。

有许多人在出门时喜欢用无线网络投屏的方式来利用酒店的电视机,除了一部分支持 Airplay 的设备外,其中不少人可能都习惯使用「乐播投屏」这个软件工具。但和「乐播投屏」相比,连一根 Type-C 转 Hdmi 线缆固然限制了笔记本电脑的移动范围,却有不可替代的优势。

  • 显示质量无损失:只要电脑支持4K的输出能力,电视机也是4K规格,那么即使使用最便宜的线缆(30元左右),也能获得4K30hz的显示效果,并且显示信号无需压缩。「乐播投屏」方案不仅只能输出1080P的信号,还会为了节约带宽对显示信号做压缩。除此之外,画面还会有一定的延迟。
  • 安全:这一点无需展开细讲。
  • 免费:乐播投屏的 PC 版本需要付费才能消除广告和时长限制,首月费用是 12 元,全年是两百余元。直接用线缆连接电视机自然就没有这种支出。

手机自然也有它的用途,善用摄像头,就相当于有了一台简易扫描仪,外加一个实物投影机。我还记得幼年的小学教室中只有少数课程会有幻灯片投影机出场,灯泡炽热,风扇连响,一大张胶片平放在投影玻璃上,老师调来调去,好一会儿之后,黑板上终于出现了清楚的图像。胶片有的是预先印制的,有的是一张空白透明薄片,可以用油性笔在上头写字画图。见到能够连接电脑的投影仪已经是 90 年代末的事情了。

出门带一个麦克风原本是我的长年习惯,此时它也有了自己的用途:除了线下上课,还有几个身在香港的初中生也需要参加训练,想来外接麦克风总会让声音更清楚一点。

一个小背包就足够装下上面除了电视机之外的全部物件了,另外还够塞进去我的键盘与鼠标,不过键盘鼠标并非必备,就不做赘述。接下来,则是新的挑战:怎样用「七肢桶」的方式来和孩子们开始对话。

瑞士军刀 Quicker

传统教室的核心工具是黑板,在数字时代的映射产物是白板。真正的教室空间当中,白板可能是一个能够兼顾写字和投影的实体平面,也可能是一个加上了手写、触摸功能的大显示器。而线上会议、课程常用的白板则是一个多用户能够同时访问、编辑的「画布」,用 Socket 通信来实时相互传递数据。这种数字白板的理念在恩格尔巴特著名的「演示之母」项目当中就已经展现过,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热门的「元宇宙」想象中,人们除了可以在一个新空间里面一起搭讪、跳舞,一起念书和写公式这种事情,也是必然要实现的。

但我的游牧教室里既没有可触摸、手写的大屏幕,也没有人手一台的电脑,想要做到大致的效果,就又得请出著名的国产瑞士军刀工具软件 Quicker 了。

Quicker 可以把任何文字内容和图片变成能够在桌面上浮动着、被拖来拖去的卡片。

赶在第一堂课之前,我写了一个 Quicker 脚本,包含下面的功能:

  • 选中文字,按快捷键,则自动清理文字中多余的空格、空行,并且在屏幕上添加一个可移动、可置顶的窗口。
  • 鼠标指向图片,按快捷键,则把图片复制到剪贴板,并且在桌面上显示。
  • 可以给每一个文字卡片、图片赋予一个编号。按另一个快捷键后输入编号,就能调用文字卡片和图片浮现在桌面上。

用我的 PC 连接电视机,65 寸的屏幕足够显示好些文字卡片与图片,白板的基础功能就得以实现了。

为了游牧教室的第一堂课,我预先准备了三张卡片:苏轼和张元干各自的一首词,外加《搜神后记》的一则故事。课程开始之后,孩子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我提供的这些卡片做出回应。

苏轼和张元干

Quicker 在装有 Windows 系统几乎可以做一切事情,上述操作使用了「文本窗口」这个功能项。

灵活使用它,甚至可以制作出一个文本编辑器来。

手机+纸笔的功用

「这三张卡片,每个人都可以随便选一张,」我对着五个小学生说,「然后把你脑子里对它的想法写出来——任何想法都可以。」

几分钟之后,我看到了他们的想法:

「诗情画意」真的是一切语文课上的老朋友。当我建议孩子们挖掘关于一首诗的想法的时候,他们思考了有长有短的时候,几乎全都选择了这个路线——既然是一首诗,那么咱们就来看看其中最称得上「诗情画意」的句子或者词语是谁吧。

但这不要紧,重点在于,得让他们的卡片和我预制的卡片一样,能够在电视屏幕上有一席之地。此时第二个至关重要的软件可以出场了——「开黑啦」(Discord 的国内仿品)。

「开黑啦」的功能与操作界面与 Discord 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为游戏玩家语音交流设计的轻量工具,除了共享屏幕的功能,Discord 有的,「开黑啦」都有。

「开黑啦」支持建立许多个子频道,这一点远胜于古老的 QQ 群与微信群。在这次现场课上,虽然人人都在现场(也有远程的围观群众),它还是大派用场。

我建立了两个频道,其中一个,可以用来暂存我要展示的文本、图片,也可以用来接收孩子们写的内容,步骤如下:

  • 用手机直接拍摄写在纸上的内容。
  • 把图片在手机端发送到「开黑啦」的「提问、回答」频道。
  • 在 PC 浏览器中的「开黑啦」Web 端运行 Quicker,让图片浮动,拖拽到大屏幕上。

下图是早期上课时的场景,当时传递文件还要使用微信群,自从用了「开黑啦」之后,微信群就退出了上课工具之列。

提交卡片之后,每个孩子都可以用桌面上有的全部内容当作他的卡牌,任意组合。可以是相互对照,也可以是多张互相加强。在这次课程的后半段,有人先是列出了一点感受:

随后又打出了一张新的「问题卡片」:

「好问题」,我说,「这首词的作者是苏轼,杨元素是他的朋友杨绘。你自己觉得更可能是写给谁的呢?」

此时他突然精神一振,「这是苏轼写的啊!不对,苏轼没那么简单,他的诗词不能光只看字面上的意思」。

对极了,苏轼当然没有那么简单,用「诗情画意」之类的词汇去指向他当然是匪夷所思的,把他的情感理解成干巴巴的「思念故乡」、「思念亲人」当然同样离谱。只不过指导这堂课结束后的第二天,我才想到了在那一刻最适合的鼓励这个孩子的方式。

这是宇文所安早年的文章《只是一首诗 ——黄庭坚诗中的「苏轼之死」》,收录在他的名作《他山的石头记》当中。我在第二天回忆起之前读过它。如果这个回忆来得更早一点,这张尺寸超标的卡片就该在那孩子说出「苏轼没那么简单」的时刻被我打出去。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东坡先生名曰壶中九华,并为作诗。后八年,自海外归湖口,石已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诗以为笑实。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十六日(1101)。明年当崇宁之元,五月二十日,庭坚系舟湖口。李正臣持此诗来,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

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

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

这是黄庭坚的诗,而正如宇文所安看到的那样,这首诗指向了之前的一首诗(石已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诗以为笑实),而前一首诗,又指向了更早的一首(东坡先生名曰壶中九华,并为作诗)。在士大夫修养的世界当中,一切文本、一切作者、一切趣味正是这样子彼此关联。

视频对讲机、视频复读机与时间切片

然而这种关于时间的游戏无处不在,并不只存在于古代士大夫的世界当中。游牧教室的第一次课程,我和五位小朋友共处一个小小的空间。我讲,他们听。他们讲,我听。就总体来看这是一种线性的、像大河一样朝着一个端点滔滔不绝流动而不停歇、不回卷的时间。

所有的传统的课堂几乎都是这样的。后来,产生了回放。

无论使用什么工具——文字的速录、胶片摄影机、磁带摄像机、PC 摄像头、手机或是激光雷达,记录——回放的存在都让「课堂」存在的那一段长度从无止尽的「自然时间」当中被截取出来。进而它变成了一种能够被反复传递、拿来挪去的物品。随着录像带、软磁盘、光盘乃至闪存 U 盘一个接一个地从日常生活中隐退,或许连「摸得到」的物品属性这一面也会渐渐离开人们的记忆。对于沉浸在无线网络信号滋养当中的新人类而言,它更本质的属性可能是「收费的商品」或「不收费的免费商品」。当人们在今天谈到「网课」,还有谁会去追究它在某个 App 中「上架」之前是不是真的在某个教室当中、在某群学生面前「发生过」?

回放这种技术手段在我们的脑子里让「上课」变成了某种不需要在乎真实地点(这个人讲课的时候坐在自己家还是录制间)、真实时间(他是 2021 年 7 月 9 日讲的还是 2019 年 3 月 13 日讲的)的纯数字的消费品。但像黄庭坚、苏轼这样的古代士大夫能够把时间与逻辑的嵌套转换为超越了许多种情感(苦涩、达观、怀旧……)的通透趣味,我们也仍然有机会回手去抓住它,让它成为我和这些孩子在此时此刻可以加以利用的工具。

在游牧教室的第三次课程前,我已经把一个新软件「芦笋录屏」使用得非常熟练。「芦笋」是国外软件 Loom 的仿制品,核心功能是「录制电脑屏幕上的图像和声音(可以包含摄像头与麦克风),并且在录制的同时上传到网站上」。使用过几次之后,我给它贴上了一个新标签:「视频对讲机」。比如在电脑上使用微信时,可以有这样一种新的做法:

  • 打开微信聊天窗口
  • 开始芦笋录屏
  • 找到要回应的消息
  • 直接用麦克风口述自己的想法
  • 在屏幕上浮动显示图片或文字卡片以补充信息
  • 结束录制,此时芦笋会打开浏览器,跳转到刚刚录制的视频页面
  • 复制页面url,在微信聊天窗口中粘贴

上面的操作本质上跟摁住微信的语音图标相同,都是录制——发送,等待其他人播放,正是微信刚刚进入市场时大杀八方所倚仗的「对讲机」功能。不过和微信的语音条相比,上面的操作让能够表达的信息从单纯的声音扩展到了更多层,因此被我称作「视频对讲机」。除此之外,点击芦笋生成的url之后,播放器可以在时间线上随意跳转、打标签、做评论,这种特性就更是比语音条强得多了。

芦笋的开发者似乎把它想象成一个主要用于录制软件操作教程的小工具,但在游牧教室当中,我发现了完全不一样的用法。

在第三次课程中,我请这些小学生逐一来讲「为什么我们可以相信汉朝真正存在过」。我面对电脑,打开思源笔记,同时让屏幕内容复制到电视机。「好了,你来讲讲看吧」,我说,此时我一边准备把他的话记下来,一边开始了录屏。

「因为我们知道汉朝有一些很著名的人,比如刘邦、韩信、张良……」他说。

「为什么我们能够知道这几个人真的存在过呢?」我继续问。

「因为在汉朝的书上已经有记载。」

「那么你知道哪些汉朝的书呢?」

六七分钟过去了,我停止了录屏,把链接贴到了「开黑啦」的「游牧教室」频道。你也可以来看一看。(或者看一下 这段

此刻在几千里外的昆明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正在看着这个频道,她会点击链接、重看这段对话。如果有必要,她会直接在频道中提出问题。但我面前的几个孩子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点击播放按钮,电视机上呈现出刚才的问答过程。听到自己的声音被重新播放出来,列举了刘邦韩信张良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每个人都聚集起精神去认真想刚刚的问答中我们到底是在讲什么。这种用法,几乎就是「视频复读机」。

我们在谈论的是关于时间、记述与真实事件的问题(当然是用小学生能够理解的方式)。而芦笋录屏在这个时候帮我玩了一个关于时间的小把戏。关于刘邦韩信和汉朝的书的这几分钟对话被做成了一个小小的时间切片,我当着他们的面完成了这个过程,并且又把切片拿回他们的面前展示——于是我们可以一起观看、评论、反思这起就发生在几分钟前的事件。

我可以把这个 url 粘贴到思源笔记当中,就放在相关的文本之间。当下一个孩子开始问答,下一次录制开始后,新的时间切片又嵌套引用了上一个时间切片,多么有趣。

或许在游牧教室的下一次课程当中,芦笋录屏已经有了更新版本,或许那时我们不仅能够在录制完成后获得一个播放页面的地址,还能够直接获得指向视频内容本身的 url 或者 iframe 代码。这样一来,使用 Quicker 的另一个功能「WebView2 浏览器窗口」,我们能够让视频像图片和文字内容一样,变成可以随意拖动排列的卡片。

这个小小的扩展,也许会让我们的对话方式更近似于七肢桶——无论参与课程的你在什么位置,都尽管可以使用自己的电脑屏幕来堆叠、移动一切文字、图片、视频来让立体结构的想法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而这个表达过程,又会变成一个录屏的链接,从而变成我在屏幕上展示的一个视频卡片。

那时的屏幕上可能会有这些:

  • 每个人打出的「问题卡片」
  • 每个人提供的资料文本与图片
  • 每个人每次讲述的视频
  • 指向其中任何一部分的评论、修正、总结、补充

这种场景很遥远么?

孩子们的头脑准备好了吗?

九岁的可可——在昆明的那位小朋友只在上二年级。但在「为什么我们可以相信汉朝真正存在过」这个课程中,她在远方从头看到了尾,并且很开心。我面前这些稍大一些的孩子们也没有被「不讲知识点」的问答方式吓到。

「这样的课程方式很好,但是对学习者的要求是否会很高?」有的人问,「是不是需要很多知识基础?」

恰好相反。我不相信这些九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够有多少可靠到能够去答题的「历史知识」,在游牧教室的尝试中,我发觉这些素养可能更为重要——

  • 让问题被提出来。既不要自己把它在脑中摁灭,也不要顾忌问题是不是太傻、太初级。
  • 认真、清楚地表达,认真、清楚地听。
  • 看得见事物之间微妙的连线:这句话和那句话、此刻谈论的内容和几分钟前的、一个猜测和一个证据、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
  • 作为「主体」行动起来。

或许游牧教室的核心理念就是跟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人民一样,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搭建帐幕、给马梳毛、喂羊、打水……生活本身就是由无数的行动组成。学习假如真的有一点自己的价值——而不是全然依托于通过考试或通过招聘才有意义——那么我把它叫做「精神生活」,那么理想的精神生活,也应当是由无穷无尽的行动组成的。

提出自己的问题,回答别人的问题,是行动。

从某个关键词开始,回忆、商量、检索,乃至在图书馆里游逛一整天,是行动。

把自己的想法和更多参考资料、更多新的问题链接起来,是行动。

用决胜的气魄,组织起许多张卡牌,用复杂绵密的结构一口气说明一个问题,也是行动。

只要有这样的行动者存在,游牧教室本身是基于什么样的技术和工具组成,又怎么会有一定之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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