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林翮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遗憾
只有进入设圈，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会有多少种千奇百怪的遗憾，以及他们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
一个喜欢画画的女孩，将自己创造的角色，性别设置成“深渊恶魔”。她说这代表着无数的可能，ta可以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因为她想起自己身为女生，遭遇种种生理上的不便，希望自己的“崽崽”不受这方面的限制，能做成任何她想要做成的事。
还有个未成年少女干脆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她的“自家崽崽”有绝对的掌控权——那个总是露出一边尖牙的小男孩其实是吸血鬼亲王，外表斯文，但却有领导力，有点独断，是那个世界绝对的主角。
在她不算长的人生里，总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好像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她在生活里说话的分量太小，出行的计划可以被父母随意打断，在学校里得听老师的话。有一次，她在地铁上看到几个人聚众打牌，心里特别不舒服，觉得他们破坏了规则，但除了默默攥了攥小拳头，没有勇气站出来，她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在她创造的世界里，“尖牙小男孩”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规则来。
©视觉中国
设圈是由这样一些人组成的，他们一般都年纪很小。由于遗憾，或者孤独，由于不受掌控、无法理解的世界，他们设计出一个个原创角色（又称OC，Original Character），他们叫它“设子”，亲切地称呼为“崽崽”，或者“儿子”、“女儿”。他们给它写文字，画稿子——如果自己不会画，就花钱找画师画，但一定要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他们让这个角色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生活，来实现所有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
有时候，事情会变得很疯狂。设圈中广为流传的一件事是：一个家境优渥的未成年女孩在网上买人设画稿，前前后后花了70多万，想要把自己想象的人物画出来。这一切直到妈妈介入才停止——妈妈对那个开价7万的的画手放出狠话：“我女儿今年13岁，她既然7万块钱敢买你一张画儿，你也知道我家的实力，我告诉你，我已经报警，她这次买画，几个月花了70多万，你是金额最大的一笔，我先从你要起。”
筱月曾经在一个约稿拍卖群里目睹两个女孩竞价，价格一轮一轮上垒，直到数字达到10万。尴尬的是，最终竞拍成功的一方也拿不出10万元，画师便转而将10万当作一整年画稿供给的报价。
2018年才进入设圈的筱月，是这个圈子里名副其实的老人了——她已经27岁了。初二的某天，筱月感到心脏极度难受，在深夜被爸爸妈妈送到了医院，被确诊尿毒症，经过急救才挽回生命，从此以后就开始了漫长的透析。筱月设计的一个角色同样受身体上病症的折磨，筱月在她身上寄托了希望——“不要顾及自己身体原因，去做自己想做的，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燃烧生命”。
在设圈，疾病有时也会被画成拟人的角色。筱月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一个“渐冻症”的虚拟人物，这种能够使人浑身上下的肌肉逐渐“冻住”，最后甚至无法呼吸、陷入绝望的疾病，在那位画师的笔下被模拟成了一位能释放冰冻技能的小女孩。她还看到一个精神疾病的拟人，抑郁症变成了一袭黑袍。
能重构的不仅仅是角色形象，也可以是整个世界的规则。不少设圈里的人会为自己的“崽崽”设计一套全新的世界观，至于在那样一个世界，由谁来施加审判，由谁来最终裁定，都由自己说了算。
在这个到处是未成年人的圈子里，筱月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同龄人。从第一次创造自己的角色开始，筱月为自己的人物约了数不清的稿子，约了人给她设计玩偶，还想筹建团队，为自己的角色创作专门的文字游戏（一种以文字为载体的网络游戏）。
有的“崽崽”已经在那个虚拟世界里生活了十多年。雪灵21岁了，她的“崽崽”一开始是一只小狐狸。那时候，她是一个8岁的小学生。后来她上了初中，“设子”变成了一个少女。当她初中毕业的时候，它可能已经是一个大姐姐了，后来，它成为一个青年，也会成为孩子的妈妈。雪灵为它画了数不清的画稿，积累了整整三大本16k的笔记本。
“那个时候，我们说在文里面弄一个本人，就相当于你自己。那个时候，就把设子完全当成自己。”
小狐狸画稿 ©雪灵
对于设圈，外人很难理解。但关于遗憾，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一些。雪灵的遗憾从童年就开始了。还是8岁的一天，由于父母离婚，她被从城市送回老家，离开了以前的朋友，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有时她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正是这只小狐狸，一直陪着她长大。
她还会把现实中遇到的坏孩子写到故事里，“比如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男同学很渣，到处去骗其他班的小女生，我就会把他设计成一个人设，放到故事里。我觉得欺骗不至于死，他最后的结局是劳役此生。”
一直以来，雪灵在论坛里发自己的画和文字，时不时更新“小狐狸”的动态。她的粉丝不多，相比起“板绘大佬们”，她还会发发铅笔白纸画的画儿。直到刷到“设圈13岁女孩花费70万购买人设画稿”的新闻，她才发现，这个圈子对于她同样陌生的侧面。
独特
设圈有自己的运转法则。画师和写手大大（指圈内大佬）在顶层。创作一个人物，让她陪伴自己成长，这样的行为很早就有了,但是直到2018年，围绕着原创角色的生意——“卖设”才开始兴起。一些“大佬”，可以在圈子里呼风唤雨，总有粉丝去追随他、吹捧他，为他的画稿支付高额的稿费。
一个名字叫鹣芝的女孩，把成为“原画师”作为自己的目标，尽管她才初二。通过接稿，她一个月可以获得五六千的收入。在这个圈子中，不少人有生僻的名字，“鹣”是比翼鸟的意思，来自她第一个设计的角色。最开始创作，鹣芝只是为了给二次元的自己一个马甲——用真名和真实信息面对网络，她多少会有不安全感。但从小学画画的她，逐渐在设圈找到了用武之地，随着稿子的产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她“老师”、“大大”、“妈咪”。
刚上初中的时候，鹣芝总是觉得自己在班里被人议论、孤立。一天，她为宿舍里的同学准备了小礼物，却不知为何在晚上被大家当面谈论。已经熄灯了，“人傻钱多”、“特立独行”和别的难听的话语直接砸在了鹣芝耳边。
她觉得异样的眼光频繁地出现在初中的头两年。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人在上交给老师的周记中写鹣芝的奇怪行为，讲从北京转学回来的她性格和别人都不一样，也不会整理内务，写了整整三篇。老师将周记内容转发给鹣芝的母亲，却没有抚慰。那时，她有时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甚至有一次，她因为“看那颗痣不顺眼”，直接把手臂上的一颗痣给挖掉了，搞得皮肤上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痛。
鹣芝最终选择了休学。她需要定期在所住的城市和北京之间往返，看心理医生来缓解自己的症状。学业停摆的那一年，她一直在画画，画画让她感受到了轻松。但是她又不能忍受自己仅仅是画画——虽然父母开明，对她休学这件事态度随和，但是她总觉得父母对自己还有隐隐的期待，那种期待像小小的芒针刺激着她，要一直画、一直画。
©视觉中国（图中人物与本文无关）
鹣芝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家里的钱够我过两辈子”。在漂浮不定的现实里，她给自己抛下了锚，想要在成为原画师的阶梯上，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不论是自己养还是卖出去，“独特”都是使一个角色成为高质量的必备。创作一个角色太容易和别人“撞”了——常见的发色和瞳色就那么几种，服饰的种类也超不过衣服、裤子、裙子。画师们还需要在别的地方花心思。
有时候，这种独特会发展到夸张的地步。因高价出圈的设圈作品“熊熊公主”的独特体现在衣服上。在“熊熊公主”的衣着上，点缀着七八只小熊和夸张的圣诞袜、礼品盒，蝴蝶结和流苏穗随裙摆摆动。因为内容杂多，被圈内人戏称为“圣诞树”。
还有画师会在头发上做文章，长短发早就没有了区分度，各种各样的盘发和发饰都可以往脑袋上放——筱月开玩笑把这种行为叫做“头上盖楼”，直到她看到真的有一个画师在创造的角色头上画了一套三层小洋楼。“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事实上，设圈和我们生活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同。当鹣芝正在通过接画稿、研究涨粉量，一点点朝这个圈子的名和利探求时，往日生活中的疮疥又重新泛起。
鹣芝觉得自己总是遭受恶意。她的一个朋友因为仰慕圈内的画师大佬，在没有强制要求对方有画稿产出的情况下，给对方转了上千块钱。后来，她的朋友想把钱要回来，让鹣芝和她一块儿想办法。但没等她们行动，大佬的粉丝开始对她们网暴。
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说，这一切都显得无法理解。那时，鹣芝几乎不敢打开自己的网络账号，因为只要一打开，谩骂和脏评就好像洪水一样漫了出来。这感觉并不陌生。
让鹣芝感受到伤害的东西，并没有在另一个圈子里就被消解。她曾经“为了打瞧不起她画技的人的脸”而付出的努力，现在也变得值得怀疑：为了迎合设圈的接稿风格，她尝试了从平涂到厚涂，从萌系水彩人到大场景画师。她说自己“真的是把自己骨头打碎重新拼一遍”，而自己那么拼命追求完美都是为了别人。
鹣芝想在这个圈子里得到的金钱、名声和人们的仰慕，却以另一种方式塑造了在现实生活中令她忌惮的力量，让她重新落回了生活的怪圈之中。
不再孤单
几乎所有设圈人都跟我提到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社恐”。同在一个圈子是一个很好的筛选机制，至少能知道彼此见第一面要聊什么。
雪灵曾在唯一的好朋友不辞而别之后，长久没有交心的朋友。直到她认识现在的女朋友。上一届同学毕业，她们作为动作最标准好看的学生被选为新的领操员。高高的平台上只有两人，阳光和微风一并拂过一侧人的脸颊，她产生了想要了解对方的想法。是设圈的话题让她们打开了彼此的心扉。她们的恋爱故事，在现实和二次元的世界里都同步展开着。
凡仙是我遇到的不多的男生，还是个初中男孩。在和我交谈时，他送给我一个“设子”——那是一个手执权杖的金发王子，黑衣黑裤上点缀着绿色的花纹。我问他，这个小王子有超能力吗？他说，他现在是你的了，有没有超能力，超能力是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凡仙送给作者的“设子” ©凡仙
他的画笔仍然没有停下，因为创造了角色就舍不得放下了，好像抛弃了他们自己会有一种负罪感。有时候他对自己的画作很自信，跟我说他的画是班级第一。但他也清楚自己笔触稚嫩，讲自己终究还是比不过隔壁班的两个学霸，只能算得上年级第三。凡仙想着过几天跨过中考这道坎，他就可以上高中、做艺术生，一直为自己的“儿子”、“女儿”们画下去。聊到最后，他不忘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给你的设子哦！”
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即使被转移到虚拟世界，仍然很难被解决。这是少男少女们需要面对的真相。但是当他们又一次翻出一张张画稿，开始写另一个次元的故事，他们又多少获得了一些慰藉。
对筱月来说，设圈几乎带来了她全部的朋友。在尿毒症急症出院的那天，她一个人来到了交大医学院的门口，大哭起来——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去上学了。她曾经想过自考本科，学日语专业，把日语单词记在小本子上，一遍又一遍看。但当初为了挽回她的生命，医生为她打了5针安定，她的记忆力受损，原本熟悉的知识点，总会在半个月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她远去的不只是受教育的机会，更是和同龄人在一起相处的机会。她开始了从家到医院两点一线的生活，其他时候就看动漫，逛贴吧。动漫《银魂》中的一句“与其想着如何漂亮地死去，还不如漂亮地活到生命的最后”，好像拨动了她心里的一根弦。在知乎问题“绝望时，是什么支撑着你走下去？”下，筱月回答“我追的番还没有更新”。
因为病症，筱月常常感到疲惫，出去旅游对她来说从来是一种奢望，毕竟要在各地医院保证每周三次的化疗是一件太麻烦的事。但是在结交了设圈的朋友之后，筱月开始一次次筹措自己的出游，想要见到网络上的朋友。
她期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看到那些给她提供关心和力量的人的脸庞。她现在有交心的恋人，有想要自己养活自己的目标，她本以为自己一生要与病床为伴，这个圈子却给了她料想之外的一切。在一个知乎问题 “你们活着的原动力是什么”之下，筱月写道，“有爱的人，有想完成的目标”。（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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