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马尔科姆去世:一位擅长忍耐无聊的非虚构作家

2021-06-20 星期日



作者 | 徐鹏远
全文共 25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3 分钟


她以激烈的批判、小说般的非虚构和对新闻业及其从业者投以冷眼的颇具挑战意味的道德观念而闻名。她把混乱、无意义的世界变成文字时的高妙、精准和解析无人能及。



美国作家珍妮特·马尔科姆,16日在曼哈顿的一家医院去世,享年86岁。据她的女儿透露,母亲死于肺癌。


珍妮特·马尔科姆以激烈的批判、小说般的非虚构和对新闻业及其从业者投以冷眼的颇具挑战意味的道德观念而闻名。长达55年的写作生涯中,她将报道、精神分析和文学批评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美国作家凯蒂·洛菲给予过她这样的评价:“人们欣赏马尔科姆猛烈的讽刺、优雅的文笔和形式上的创新。在世的作家中,她把混乱、无意义的世界变成文字时的高妙、精准和解析无人能及。她分析庭审记录,就像机械师拆卸发动机一样,演示其运作原理。”


1934年,马尔科姆生于布拉格的一个犹太家庭;1939年,和家人一起离开了已被纳粹占领的祖国,移居美国。对此,她后来曾写过:“许多年后,我开始承认并珍惜我的犹太血统。但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讨厌、怨恨并回避它。”在密歇根大学读书期间,马尔科姆开始为校园报纸和杂志撰稿。而且,那时的她还跟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交好,他们照着法国作家爱丽丝·B·托克勒斯的食谱做饭、购买现代家具,模仿同性恋文人写矫揉造作的书信。


1963年,马尔科姆搬到纽约,为《纽约客》供稿。1978年,她开始探索日后成为标志的写作风格——在一篇题为《单向镜》的关于家庭治疗的长文中,她大段引用了采访对象的话,并旁征博引地关联了后结构主义、亨利·詹姆斯小说、意大利歌剧等。这次写作,也让她成功戒掉了烟瘾,在此之前,没有香烟的她是无法写作的。


1984年,她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理分析家杰佛瑞‧麦森的文章,被后者以捏造引文为由告上了法庭。新闻界普遍严厉地批评她与麦森进行了数十次谈话,却将那些谈话处理得像是午餐时间的个人独白。在1993年的第一次陪审团审判中,她解释那些谈话凌乱、啰嗦、重复、充满了“呃”和“啊”,因此需要用一种合理的方式予以展现。这场诉讼持续了十年之久,最终做出了支持她的裁决,但新闻界对她的做法依然保持怀疑,以至于她在后来的《记者与谋杀犯》的后记中遗憾地总结说,有些人会记住她是一位“新闻业的堕落女人”。


1994年,马尔科姆在旧金山的法庭


这本《记者与谋杀犯》是她最为著名的作品,不仅被Modern Library选入“20世纪100本最佳非虚构图书”,也成为了新闻系学生的必读。它的开篇便足够“凶猛”——“每一个没有那么愚蠢或自满的记者都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在道德上是站不住脚的。”此书讲述一个发生在美国新闻界的经典诉讼实例:1970年2月,军医麦克唐纳被控谋杀怀孕的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女儿。谋杀案审理期间,记者迈金尼斯找到麦克唐纳,两人协议合作出书。后来,迈金尼斯逐渐认为麦克唐纳有罪,但为了获得更多的写作素材,他假装出好友的姿态骗取麦克唐纳的信任,并成功地使麦克唐纳相信自己写的书能为他开脱罪名。直到作品出版后,麦克唐纳才意识到迈金尼斯在书中已将他描写为心理变态的冷酷杀手。最后,麦克唐纳转而控诉迈金尼斯欺诈。


通过检视了迈金尼斯与麦克唐纳的关系,马尔科姆探讨了新闻工作者的核心问题——良心,也让大众开始思考新闻故事的取得方式和报道内容的真实性,以及新闻工作者在报道中应有职业尊严和专业界限。但这同时引起了争议,许多记者认为,马尔科姆一棒子打死了所有人。早在这本书还在《纽约客》刊发时,《纽约时报》记者Albert Scardino就写文章批评:“她攻击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记者的伦理规范,却无法解释她在过去扮演一个对新闻行业有着绝对自信的角色方面究竟走了多远。”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一个更加复杂和变幻莫测的媒体格局的爆炸式发展,她关于新闻业的猛烈抨击已看起来近乎古董。“我对新闻背叛的分析被视为对新闻本身的背叛”,2011年,马尔科姆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如今,我的批评已变得似乎司空见惯,甚至是平庸的。没有人再去反驳它。”


她对传记作者的批评同样是严厉的。1994年,她在《沉默的女性:西尔维娅·普拉斯和泰德·休斯》中认为,传记写作的核心是一种不道德的“越轨”努力,并且把传记作者称为“职业窃贼”:“闯进一所房子,在他认为有充足理由装满珠宝和金钱的抽屉里翻找,然后得意洋洋地把赃物带走。”这个精妙的比喻,被詹姆斯·伍德称赞为她所写过的最深刻、最可爱、最有问题价值的东西之一:“她是一只已经把盘子舔干净了的猫。很难想象有人能再写一遍普拉斯和休斯。”


马尔科姆确实长着一双锐利过人的眼睛,什么都不会被她无所畏惧的目光漏掉。评论家罗伯特·博因顿曾发出过“警告”:“永远不要在珍妮特·马尔科姆面前吃东西,或给她看你的公寓,或在她看你时切西红柿。甚至,同意她的采访可能就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你的每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手势和紧张的抽搐最终都会被精确记录下来。”也许正因如此,当她自己作为受访者时,常常表现得非常谨慎。2019年,《纽约时报书评》的一个读者问她床头柜上放着什么,她回答:“我的床头柜其实是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盒纸巾、一份两年前的Garnet Hill(美国服装、床上用品和家居装饰品牌)目录和止咳药。”


从1980年的第一本书开始,30余年间马尔科姆共推出了10余部作品,涵盖文学、传记、摄影、精神分析和真实犯罪的诸多领域。无论其所写的是什么,真正的主题却不曾改变:真相的游移、书写者与被书写者之间的关系陷阱以及书写者始终面临的伦理选择。但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中文世界只翻译出版过其《记者与谋杀犯》,因此对于中国读者而言,马尔科姆并不算一个特别熟悉的名字。


《记者与谋杀犯》

[美]珍妮特·马尔科姆 著,张艺 译

新华出版社2014年12月版


作为马尔科姆的热心读者,英国心理学家爱丽丝·格雷戈里曾说:“最令人兴奋的报道通常都不会显示写它的时候是多么单调沉闷。报道巴洛克式的谋杀案审判需要阅读几千页庭审记录。公司欺诈案的证据是在装满财务文件的箱子里找到的。调查性报道需要韧性,还需要对无聊的高度忍耐。珍妮特·马尔科姆擅长忍耐无聊。为了写关于精神分析的书,她要听陌生人长达数小时的治疗过程。”当然,马尔科姆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忍耐无聊,她承认过在调查一位律师的冤案时,会因为焦躁而落泪——“我用于研究不正当交易的时间,本来可以用于学德语或者学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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