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每次打古代人迷宫，都能看到队里有那么几个混到让我发指的人。抬血有点吃力才发现搭档奶妈好几个Boss都一口不奶，0%的HPS，输出也约等于0%，让我怀疑ACT是不是有问题，还是我看不懂ACT了啊？”
这是一条典型的，来自《最终幻想14》玩家的挂人微博。
在中国古代，如果有谁闹了事情，比方说抢了你些钱，或是打断了你几根骨头，你告到官府去，官府就会用通缉令的形式抓人。比如说，此人是何种身份，有何特征，犯了什么事，逃到哪去，抓到有何奖赏。路人看了通缉令，就算没法抓到犯人，也能多长个心眼。
和《最终幻想14》相关的挂人微博有点像现代版的通缉令。当然，挂人这种事儿不是来自官方，而是由这个游戏里的玩家或玩家平台发布，公开其他玩家的个人信息或行为，并口诛笔伐——如果你觉得这个转折有点突兀，多担待吧。即使你不是这个游戏的玩家，也不关心《最终幻想14》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只要你玩游戏的朋友够多，就多多少少会看过这样的微博：艺术字标题、密密麻麻的内容、游戏画面和聊天记录的截图——以及还可能有抽奖。
感情问题、游戏争议、商业纠纷……艾欧泽亚大陆的大事小情都可能成为挂人微博的主题。每天都会有几十上百条《最终幻想14》的挂人微博诞生在网络空间，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玩家之间没能解决的矛盾。
■ 树洞里的那些挂人微博
“挂人微博的数量确实很多。”4号猫男有些不情愿地告诉我。
4号猫男是“艾欧泽亚吐槽站”的管理员。“艾欧泽亚”显然来自于《最终幻想14》的游戏世界，艾欧泽亚吐槽站则是一个面向所有《最终幻想14》玩家的树洞——如果你希望，可以匿名把自己在游戏中遇到的烦恼、不快，以及不好意思提出的问题发到这里。如果没有意外，你的投稿会被4号猫男看到，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玩家们的投稿。投稿每天大概有一两百条，他需要一一看过，再决定是否发布，处理这些事每天大概要花掉他一个半小时。
4号猫男告诉我，他是目前艾欧泽亚吐槽站的唯一的管理员，一名从不删档测试就开始玩《最终幻想14》的老玩家。
不少玩家用这个树洞分享自己在游戏中碰到的趣事，或是希望通过平台结交新的朋友，也可能是装修了一套新的住宅、完成某项成绩，都可能会投个稿。不过，吐槽站的投稿并不都是好事，每天发布的一百多条投稿当中，可能有一半都是“挂人”。
4号猫男认可挂人微博的存在。“人和人之间存在摩擦很正常，游戏里人多，摩擦就多，挂人也一样。”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不适，“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拿出来挂人”。
在《最终幻想14》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确实也就是游戏里发生的小摩擦。比如输出太低、装备不合适，或者游戏机制掌握得不太好、多吃了几次伤害……这些事便从游戏里的小冲突升级成一条挂人微博。《最终幻想14》没有论坛或专门的游戏社区，打完副本后的两个人可能不会再见面，积压的怨气和矛盾就靠挂人微博表达。
“不怎么要紧”的挂人微博很常见，打开艾欧泽亚吐槽站的微博主页，随便就能找到几条。比如7月21日的一条投稿中，一位玩家装备几个版本前的武器挑战最新的4人副本，另一位玩家提醒他换装备，他只回一句：“哦。”
这种态度激怒了投稿玩家，于是这件小事就衍生出一条挂人微博。微博下的10条评论里，有人说新版本武器花不了多少钱，有人讨论合格的输出应该有多少——大家都觉得这个没拿新武器就进副本的玩家“值得一挂”。
很难统计一共有多少这种级别的挂人微博——光是艾欧泽亚吐槽站一天就能发布几十条。
这种矛盾不是中国玩家的专利，《最终幻想14》的国际服也出现过装备分配不均，玩家告状到管理员试图解决的事情。但国服的情况和国际服又有诸多不同：海外的玩家并没有像吐槽站这样的集中主页，自己碎碎念几句也很难让声音飘到其他玩家的耳朵里。相比之下，一条挂人微博蕴含着更大的能量——很多挂人微博会加上附加的抽奖条件，比如抽一些热门游戏道具。在情绪和奖品的双重鼓励下，这条微博没准能被转发上千条。
■ 挂人微博从何而来
《最终幻想14》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有挂人微博的游戏。在此之前，《剑侠情缘网络版三》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网站上就有不少这样的内容。艾欧泽亚吐槽站的创始人正是受这些网站的启发，才建立了属于《最终幻想14》的树洞主页。在《最终幻想14》之后，《明日方舟》这样的热门游戏玩家们也想用“挂人”解决问题。如果你是个《明日方舟》玩家，恐怕天天都能看到挂人微博——尽管更多的时候被挂的是游戏运营而非其他玩家。
《最终幻想14》为什么有这么多挂人微博，很难凭借直观感受解释清楚。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微博成了《最终幻想14》的主要舆论社区。“挂人”在一定程度上受微博平台属性的影响。微博影响力广、传播速度快、注重流量和分享，事情很容易传播出游戏玩家的圈子，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热点话题——这让遇到烦恼的玩家能够更轻松地进行表达，也让他们“更解气”。
玩家的性别构成可能也是原因之一。4号猫男告诉我，艾欧泽亚吐槽站当年之所以选择微博平台，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最终幻想14》的玩家中女性玩家数量更多。在近几年的微博ACG讨论环境中，在拥有更多女性用户的文化圈子内，微博挂人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表达形式，这或许一定程度上为《最终幻想14》挂人微博的盛行提供了土壤。
更深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游戏，甚至是我们所处的环境。和国际服相比，国服《最终幻想14》最大的特点就是节奏快。玩家们在游戏中总是忙忙碌碌，尝试把一切行为都效率最大化。在这种气氛下，对于更追求效率和速度的国服《最终幻想14》玩家来说，很多在其他游戏玩家眼里的小事都变得难以忍受。
比如说，如果你进入副本之前不看攻略，就有可能被挂。就算对你来说不看攻略是为了追求新内容的探索乐趣，但你的队友未必这么想。在大多数玩家的眼里，如果有人不看攻略进副本，就可能严重拖累副本通关速度，耽误不少时间。
在很多玩家眼里，不看攻略已经值得发一条挂人微博了。所以，《最终幻想14》树洞发布的挂人微博大多数都集中在这样的小事上。
■ 清官难断家务事
也有些时候，有些事并不像打个副本那样简单。比如说，如果矛盾涉及到玩家在社交上的纠纷，就没那么好评判谁对谁错了。当遇到贸易纠纷、情感问题或是游戏内的各种社交问题时，挂人微博更多包含着一种“让大家评评理”的心态。
几个在太阳海岸地图的玩家前阵子碰到一些事，他们决定在微博上解决问题。
7月10日晚上11点多，玩家塔先生和他的朋友一起，如往日那样来到太阳海岸玩耍。太阳海岸是拉诺西亚地区风景最为优美的地图之一，吹着海风的沙滩旁有供游人歇脚的凉亭。那里的日出很好看，所以塔先生和朋友们总愿意在这里欣赏一下风景。
玩了一会儿，他注意到远处几个玩家头上挂着绿色的标志，这说明他们是“RP店”（角色扮演店）的店员。在《最终幻想14》里，不少玩家喜欢在游戏中经营RP店，通过角色扮演的方式和其他玩家对话或进行其他活动，赚取金币。塔先生想到这里可能有人正在RP营业，就把发言频道从喊话改为了说话，只让身边最近的好友能看到自己发言。然后继续在太阳海岸该干嘛干嘛。
时间刚过12点，一个玩家朝塔先生跑过来，对他说：“虽然这边是公共地图，但是咱们多少是在营业……”
来人是那家RP店的店长。晚上9点到12点，这家店一直在太阳海岸野外RP。店长认为，塔先生和朋友在旁边跑来跑去，又施放各种技能，“影响了店铺正常经营，破坏了客户的RP体验”。营业时间一结束，店长便来告诫他们“扰民”了：“毕竟您自己也是开店的，（不打扰客户）多少也算一个常识吧？”
店长认为自己在正常营业，塔先生则认为，用公共地图野外RP本身是占用公共资源的行为，应该提前做好被其他玩家影响的准备。太阳海岸平时并不冷清，想要做到让一家RP店包场未免太困难了，更何况自己的行为没有实质打扰到对面的客人。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便争执了起来。
这件事最终催生了一条转发数达到900多次的挂人微博，玩家针对事件展开了几百条讨论。RP玩家的游玩边界究竟在哪里，对于不玩RP玩法的玩家来说或许毫无意义，但是对于这些高度沉浸在其中的玩家来说，这些讨论值得拿到微博主页上来挑明，即使是以挂人的形式。
从另一个角度看，无论是哪一类纠纷，如果玩家之间的矛盾能够在副本或游戏内就得到解决，那也就不需要再在微博上挂人。但游戏毕竟是游戏，尽管《最终幻想14》内置了各类社交聊天系统，却还是无法成为玩家间深度沟通的工具。所以，微博树洞具有难以替代的作用。另外，有些品行恶劣、在游戏中坑害其他玩家的人，多少也需要像艾欧泽亚吐槽站这样的树洞主页来让其他玩家避雷。
比起挂人投稿，4号猫男更希望吐槽站多一些有趣的、娱乐性的投稿——他也不希望一天到晚看这些挂人的内容。不过，对挂人这件事，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我以后还会继续接收挂人投稿，毕竟还是有示众警示大家的必要。”
■ 树洞主页的背后
虽然像艾欧泽亚吐槽站这样的树洞每天都在接收大量投稿，但并非每个玩家都信任这些树洞。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毕竟在论坛或贴吧发帖，内容都是由玩家自己上传的，即使后期因为某些原因被删除，也至少能保证自己发帖的自由。树洞投稿则有可能被管理员扣押、修改，或不小心忘掉。管理员的个人因素成为树洞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2019年，一条微博曝出《最终幻想14》的“年度大瓜”：“走近科学之【说给海德林】疑似帐号泄露事件与L女士的二三事”。“说给海德林”和艾欧泽亚吐槽站一样，是一个《最终幻想14》玩家投稿树洞。那条微博很长——就和那些大家没耐心看完的挂人微博一样长，核心内容是，说给海德林的一位管理员“L女士”使用说给海德林官方帐号发布私人内容，同时扣押对自己不利的投稿。
这件事引发了玩家对树洞公正性的质疑。毕竟在屏幕另一端管理树洞账号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玩家，在见识过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投稿、认识到自己的职权所能带来的便利之后，很可能想要发挥一下自己的权力。
L女士把说给海德林当作自己的个人微博，用自己的价值观判断稿件。没有人觉得她的行为是正当的——对玩家而言，一个值得信任的树洞实在是太重要了。相比于传统的论坛或贴吧管理员，树洞管理者要负起更多责任。绝大多数玩家默认的事实是：树洞不能对投稿内容进行评判。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主页背后的人因为自己的好恶就扣压玩家投稿，那么这个树洞就丧失了中立性，也就不再可信了。
相关历史文章显示，在4号猫男还没接手吐槽站的运营前，吐槽站的另一位管理员2号就曾经因扣稿不发、向他人透露投稿人信息等行为饱受指责，2号因此离开了吐槽站。只是关于这件事的诸多细节，4号也并不清楚。玩家中的一些人认为，吐槽站对稿件的筛选过于主观，这些人本着“不筛稿”的原则开办了另一个树洞主页——说给海德林。
L女士的确是说给海德林的管理员之一，与此同时，她一度也运营着艾欧泽亚吐槽站。吐槽站工作人员进行确认后，发现L女士掌握账号、密码的那段日子里，确实有不少挂她的投稿被删除。这也让吐槽站因为这件事再次被卷入信任危机中。
最终，说给海德林和艾欧泽亚吐槽站分别发布道歉声明——L女士向吐槽站的几位管理做出解释，讲一个自己版本的“故事”，大家觉得“太假了”，没有采用她的说法，而是向玩家们承认了管理上的疏忽；说给海德林那边则把L女士讲的故事当作致歉公告，把事件总结为“可能是密码泄露”，而非内部人士所为。此后，艾欧泽亚吐槽站只保留了4号猫男一位管理员，不再吸纳任何新成员。
■ 只是一种表达方式
当我还不是一名艾欧泽亚的冒险者时，我也曾被《最终幻想14》玩家每天转发的各种挂人微博吓到，这使我几乎认为，《最终幻想14》是一个只要玩起来每天都要和别人吵架的游戏。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每天都有新的挂人微博，但更多时候玩家们是在享受游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虽然上了树洞主页，其实事后也不会引起太多波澜，一系列情感或商业上的纠纷，最后往往都能划上一个句号。表面上看，挂人发泄自己愤怒的渠道，但更多意义上，《最终幻想14》玩家靠这些挂人微博完成了自己的表达——当他们想让游戏环境更舒适、让令玩家不快的内容离冒险者们更远的时候，选择用挂人来交换信息、传达感情。如今，平时刷一刷树洞，把读挂人微博作为余兴的玩家也不在少数。
挂人奇怪吗？对完全不了解《最终幻想14》的玩家来说，这种看起来像天书、转发评论充满了义愤填膺的玩家的微博或许真的有些咄咄逼人又难以理解。为了一个副本失误、几次言语不和，至于在微博上对峙吗？其实对于《最终幻想14》玩家来说，这或许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就好像20年前在论坛上对喷、十多年前在贴吧上喊话的玩家一样，《最终幻想14》玩家某种程度上是在微博复刻了过去那些行为——当年《魔兽世界》的“毛人凤”事件不也在论坛里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最终幻想14》更年轻，玩家们也正值青春。
《最终幻想14》的挂人微博也许谈不上友善，却也没有那么可怕。很难评价这种做法的对错——毕竟这些微博就是《最终幻想14》玩家社区生命力的体现。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直到《最终幻想14》关服的那一天，挂人微博依然会伴随着这款游戏和它的社区主页，伴随着它的无数玩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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