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卡车副座上的母亲:患精神分裂症29年 以为丈夫还在世

2021-05-27 星期四

这是刘秀莲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第29年,跟着儿子在郑州周边跑货运的第3个月。每天早晨8点,他们准时从中牟县九龙镇出发,沿着四环路和107国道装货、送货,傍晚时分回家。

一路上,刘秀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等红灯久了,她着急,就问“怎么还不走,货还没拉完。”路过机场附近,她又望向天空,说那是“红色尾巴的鱼”。

为减少在仓库排队等待的时间,秦新胜和母亲很早出门。

装完货后,秦新胜锁上车厢,准备开往目的地。

卸货时,刘秀莲独自坐在角落里自言自语。

凡此种种,秦新胜早已不见怪,他乐于向母亲介绍沿途的一切,以打发彼此的时间。驾驶室里摆放着秦新胜给母亲准备的水果和干粮,还有一个影音播放器,装满了她爱看的豫剧。偶尔,刘秀莲能跟着视频唱上两句,大多数时间里,在这个不到两平方米的空间中,秦新胜只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和母亲那并无逻辑的自言自语。

在车窗前摆放的饭缸。

驾驶室内的视频播放器是刘秀莲唯一消磨时间的工具。

有时母亲在车上感到疲倦,秦新胜就握住她的手,放在汽车档杆上,告诉她来一起开车。

一头牛丢出的病

在周口市太康县常营镇寇家村,人人都知道刘秀莲,“牛一丢,说话不当家(正常)了。”

被偷走的是一头老母牛,刘秀莲亲手喂养大的,再过十来天就要生牛犊了。她生性内向,丢了牛心疼,独自憋闷着,慢慢开始说胡话,扔东西,不肯脱衣服,或是不肯穿。为了安慰她,丈夫秦得功跑了几个镇子,花了一千多块,买回一头样貌相似的、带着小牛犊的母牛,但无济于事。

狂风暴雨过后,秦得功种在家门的一棵杨树被折断。

那是1992年,秦新胜12岁。家里有十几亩地,两个姐姐在广州的鞋厂打工,在村里算是条件宽裕的家庭。出事不久前,父亲秦得功刚买回村里一台21寸彩色电视机,每天傍晚搬到院子里,摇着天线找信号。“好多人上我家看电视,跟放电影一样。”这是秦新胜最后一段关于正常家庭的记忆。

刘秀莲得病后,家就变了。秦得功不会做饭,又要带着母亲看病,秦新胜一放学就往家跑,带着6岁的妹妹,东家吃一口,西家蹭一碗。

老家的客厅里挂着大女儿结婚时拍摄的全家福。

刘秀莲坐在曾经和丈夫共同生活的房子里。

刘秀莲从厨房拿了两块西瓜,摆放在丈夫经常坐着的椅子前,说着“你快吃,你快吃”。

刘秀莲还一直挂念着那头牛,有时秦得功在田里干农活,她犯了病,站在邻居家门前,说是他们偷了牛。忍无可忍了,邻居当着秦新胜和妹妹的面,对刘秀莲大打出手,要求她下跪、道歉,恢复他的名誉。

秦新胜带着母亲回到老家,村民聚在路边,询问着他们近况。

秦新胜的货车停放在自家的麦田中。

四个孩子里,刘秀莲对儿子最为偏爱,生病后,和他说的话也最多。刚上初一没多久,秦新胜就不想再上学了。那时刘秀莲靠吃药维持着,她一个人蹬着三轮车,带着秦新胜的桌子和被褥,跑了四公里,叮嘱他“要好好地上(学)”。秦新胜还是没有念下去,说自己成绩不好,在学校丢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回家看着我妈”。

秦新胜和母亲穿过麦田,走在回家的路上。

短途司机

秦新胜今年41岁,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眼一看,看不出是80后。”

作为家中独子,初中辍学后,他没有跟着姐姐去广州打工,而是留在村里,帮父亲照顾患病的母亲。种西瓜、贩蔬菜、盖农房、当修路工,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近几年,两鬓也出现了大面积斑白。

秦新胜算过一笔账,每天拉一次货,扣除汽油和保养等花销,每月的收入相比以前减了一半。

出发前,秦新胜带着母亲在早餐点吃饭。

迫于供养两个孩子上学的压力,2017年,秦新胜来到郑州,专职货车司机。早先他不常回家,从台州到湖南,他一个月能跑6、7趟来回,最长的一次他在车上连续睡了26晚。现在带着母亲,他不再接长途订单,只接郑州周边的短线,每天一单,收入从八、九千元降至四、五千元。母子俩跑过最远的一次是去开封市兰考县,150公里,晚上9点多回到家后,秦新胜留意到她直用手敲打自己的腿。

在郑州花园路一间仓库外,秦新胜将货车停靠在路边,等待装货。

刘秀莲的牙齿已掉光,秦新胜带她镶嵌的假牙也被她在无意间扔掉了。香蕉成了秦新胜最常为母亲准备的水果,方便进食。

秦新胜的记账簿。

变化是从父亲去世那天突然降临的。2021年1月18日,农历腊月初六,他在村头给杨树剪枝时突发心梗,直挺挺摔倒在地。秦新胜赶回家时,父亲已变得冰冷,口袋里还揣着没来得及吃下的速效救心丸。刘秀莲对此毫无意识,只嘱咐了句,“胜儿,你爸渴了,给你爸拿点水。”

父亲的坟建在麦地里,秦新胜站在一旁,讲述着家人的近况。

刘秀莲在路边拔着野草。

从那天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就被秦新胜一人揽了过来,他顾念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在外地打工,又对养老院不够信任,认为把她带去郑州是唯一的办法。再三劝说后,刘秀莲应允了,“那我就坐着货车去看花花世界。” 秦新胜苦笑,他不知道母亲从哪学会了这样一个成语,40天后,他带着刘秀莲来到了郑州。

花花世界

刘秀莲不仅走出了村子,还走进了网络。3月以来,秦新胜在短视频平台上记录了母亲跟车的经历,画面粗糙、镜头晃动,却感动不少网友。

秦新胜和妻子何勤芝带着母亲,行驶在回周口老家的路上。

在环路上专注开车的秦新胜没有察觉到身边的母亲已经入睡。

尽管不再跑长途,母子俩一路仍状况百出。如厕是最紧要的难题,起初,刘秀莲只习惯旱厕,不会使用抽水马桶。在107国道旁,她曾因不知如何冲水感到紧张,径直走出了公厕,险些走失。

在公共卫生间外等待母亲的秦新胜。

秦新胜陪母亲一起洗手。

就餐也不简单,因担心突然发病影响饭店生意,秦新胜准备了两个饭缸,将午饭打包带回车里。8块钱一份的烩面是他最常吃的,有时再单独给母亲点上一份12块钱的饺子。刘秀莲偶尔会把自己的饭缸端到秦新胜面前问,“胜儿,你要不要吃。”这是她能记得的对儿子仅有的关心。

已近午饭时间,货仍未装完。秦新胜在路边买了糯米糕,让母亲填饱肚子。

傍晚,秦新胜带着母亲在公寓旁的市场,购买她爱吃的菜包子。

临近夏季,局促的驾驶室内更是闷热,拉货结束后,秦新胜带着母亲来到理发店。

这些难处最早被厂区的人看到,有女工主动带着刘秀莲找卫生间,途中遇到修路堵车,送货迟到时,老板并未扣钱,反而安慰秦新胜“好好干”。刘秀莲也渐渐习惯了眼下的日子,装货、卸货时,她尽可能蹲在车旁,不离开儿子的视线范围,偶尔几次,她还伸手帮秦新胜锁上了后车厢的门。

货车卸货、装货时,秦新胜会搀扶母亲下车,让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透透气。

没有活计时,秦新胜带刘秀莲逛公园、坐地铁,她会露出少有的兴奋。实际上,以郑州四环为界,他们始终奔波在城市之外。晚上,他们一起回到位于城郊的九龙镇,花300块租住的公寓房里,不到10平米的房间放上双人床后,显得格外拥挤。

秦新胜和母亲在公寓走廊中。

在公寓里吃晚饭的刘秀莲母子。

屋内空间局促,洗碗要在卫生间内进行。

秦新胜的妻子何勤芝在郑州的物流公司找到了工作,为不打扰她休息,夫妻二人在同一栋楼里分开租住,隔几天才见一次面,他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照顾母亲的吃住。

像小时候一样,他做好饭,母亲摆上碗筷。有时她会多拿出一副,念叨道,“你爸给做好了,你快点来吃饭。”秦新胜问她,“我爸活着吗?”她会再回一句,“活着呢,你爸在老家呢。”

刘秀莲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即便在闲暇时,秦新胜也很少独自出门。

母亲休息后,秦新胜独自站在公寓走廊的窗边抽烟发呆。

这些天来,秦新胜睡前翻来覆去地想,“四、五千块的收入养不起这台车和我老娘”,何况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他给自己留了期限,入冬时再不见起色,就把车卖掉,带着她回老家种地。只是有些遗憾,他能带母亲看到的“花花世界”,终究是有限。

大雨过后,刘秀莲母子在路边等待卸货。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原文地址:点击此处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