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中的老人。图源Anadolu Agency。
在美国，80岁的哈佛教授马蒂·林斯基在居家隔离的日子里愈加沉默，他退休前在世界顶尖的肯尼迪政府学院任教，四十年来一直被儿子视为精神导师。过去，马蒂和子女们交流很多，时刻关注他们的生活，即使忙于工作，也从不吝惜给出自己的建议。他还是一名马拉松跑者，过去九年半里，一直保持着充沛的生命能量，每天至少跑两万步。但疫情期间，他和儿子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长也越来越短。
事实上，马蒂教授对衰老的恐惧从五年前意外摔坏髋关节就开始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物理学家加来道雄那样，理性地将衰老看待为「DNA犯的错误的累积」：随着时间的推移，皮肤起皱，肌肉萎缩，修复机制开始失效，然后死亡。
多数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自信，把自己封闭起来。马蒂教授就是其中之一，手术后，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需要怎样的关心，与家人讲清楚就更加困难。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真正老去，他仍坚持每天跑两万步，做94个俯卧撑，但这并不能缓解他的焦虑——“每当我的手又按在地面上时，我就会想，今天我还能做94个吗？”
前哈佛教授马蒂·林斯基（Marty Linsky）。图源网络。
他的儿子麦克斯意识到这种不对劲，但不知道怎么打开父亲的内心世界。他是一家电台的联合创始人、主持人，类似的困惑也发生在几年前的一次节目制作中。麦克斯曾详细询问两位老年作家的年轻往事，却遭到温和的抵触——“虽然她们表达得不太明确，但我明白她们的意思：你试图为我写讣告。”
为了知道老年人在想什么，也为了帮助父亲，麦克斯开始策划一个新节目，这就是播客节目《年过七十（70 over 70）》的诞生。这一次，麦克斯更关注老年人真正想聊的东西，比如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如何看待放手和失去，如何理解死亡。
麦克斯73岁的母亲林恩（Lynn Staley）为节目嘉宾设计的头像，左上为马蒂教授。图源播客节目《年过七十》 。
目前已有超过三十个老人分享了自己的故事。最年轻的是迪士尼公司前任CEO鲍勃·伊戈尔，他感觉60岁生日晚餐仿佛就发生在几周以前，可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了。同时间一道逝去的是工作与头衔，明年1月1日他将彻底离开迪士尼，不再继续担任董事会成员或顾问。几十年来他一直是每个房间里最有权势的人，但辞退员工的决定总让他感到为难，离职谈判可以从周一拖到周五，在此期间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人是什么感受？这回可以亲身体验了。
外交官玛德琳·奥尔布莱特也来到节目，她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国务卿，享有非常高的政治地位，84岁了，依然保持着充沛的体力和热情，在乔治城大学任教。主持人麦克斯问她最想回到人生哪个阶段时，玛德琳毫不犹豫回答，“上世纪90年代”。那是她事业的巅峰时刻，如今玛德琳有点伤感，访问朝鲜，处理美俄关系、科索沃关系这些亲历的大事件，只能在课堂上一遍遍给学生讲述，仿佛它们还在上演。
美国前国务卿玛德琳·奥尔布莱特在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任教时的讲座。图源乔治城大学。
麦克斯的节目里，「逝去」是老人们频繁提到的一个词，接受它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对于89岁的教育学博士拉文来说，她最不愿告别的是自己的衣橱。年轻时她绝不会连续两天穿同样的衣服，就算出差也会直奔当地商店寻找时装最新款。但退休后，只有在十分特别的场合她才能穿上那些精致的衣服。于是她现在坚持每周日都去做礼拜，并不是对此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因为这个场合足够特别。
82 岁的拉文在 Zoom 每周一次的虚拟教堂礼拜中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图源New York Post。
录播客的老人中，像她这样和生活眉来眼去调情的不在少数。上世纪美国乐坛传奇人物狄昂·华薇克，如今不再活跃于Billboard榜单，而是一头银色短发，戴着墨镜，经常出现在Twitter上，圈粉数十万年轻人，连90后说唱歌手也约她一起演唱。受年轻人追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一直保持着清晰的自我认知，是一个真实的、真性情的人。她总是说，“你无法成为别的什么人，你只能成为你自己。”
78岁的诗人妮基习惯在深夜写作，前段时间中断了，没想到儿子居然留意到这件事，问她，“最近为什么没有在晚上11点写作？” 妮基才知道，原来儿子经常在晚上11点听到打字机的声音，这个细节触动了她，因为在妮基小时候，她只能在这个时间听到父亲殴打母亲的声音，尖叫伴着咒骂。衰老并没有让妮基的感悟力减弱，相反，她以更加饱满的状态寻觅着诗意的所在，“我想，在未来某个时刻，我应该写点关于「夜晚11点」的东西。”
另一些老人讲述了色调更为沉重的故事。92岁的亚裔演员吴汉章在好莱坞扮演过600多个角色，但没有一个是主角，大多是被救助者或反派团伙里的小人物。而想成为嬉皮士的歌手拉菲最终成为了童谣歌手，五十年间在全球各地演绎了上万次《Baby Beluga》（儿歌），在一遍遍吟唱中平复着对特立独行的渴望。
童谣歌手拉菲（Raffi）。图源赫芬顿邮报。
他们并非没有想过突破，甚至做过很多努力。歌手拉菲几乎去过多伦多的每一间酒吧，站在逼仄的舞台上紧张得搓手，但一曲唱完，台下只有浸着醉意的零星掌声。吴汉章尽力演好每一个小人物，还创办了一家培养亚裔演员的剧场，希望他们靠演技赢得主流角色，但现在92岁的他觉得这一切不会发生了。
但是，老人们并非只是遗憾这日复一日的徒劳，他们提到了另一个重要命题——在漫长的一生里如何与「自我」相处？“你将一首同样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难道就不会感到厌倦吗？” 麦克斯对歌手拉菲问出了这种疑惑。
节目主持人麦克斯 (右)和节目制作人杰斯（Jess Hackel，左）。图源纽约时报。
“你不知道在舞台上的感觉。” 拉菲说，每次面对的都是不同的观众，把这首歌传递给当下的人就是他的使命，尤其当上千人与他合唱的时候，他会沉浸在强烈的喜悦中，哪怕这是第一万次重复。不过，未能实现的梦想仍然是拉菲的遗憾，麦克斯请他谈谈年轻时当民谣歌手的日子，他迟疑了一下，“一定要谈吗？”
这种与「自我」的相处对于跨性别者淑莲来说尤为尖锐。淑莲曾经痛恨自己的名字过于女性化，后来听说「莲」在中文里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才喜欢上。79岁的时候淑莲走进纹身店，纹上了一朵莲花，这朵莲花不断提醒淑莲：你不必像少女一样美丽，但你可以成为一个美丽的人，需要的仅仅是做你自己。
与自己和解的过程也是慢慢放下仇恨的过程。71岁的莉莉安娜10岁就写过遗嘱，写在一张插图精美、质地细腻的纸上：书给我的哥哥，橙色熊玩偶给我的同学，小钱包给我最好的朋友……
那时她正痴迷于报复，因为母亲总是将生孩子后出现的健康问题归咎于她，莉莉安娜想：如果我死了，妈妈看到遗嘱，会不会后悔对我说过那些话？在之后两三年里，她一共写下10篇类似的遗嘱。如今真到了写遗嘱的年纪，她时常思考要给女儿和孙女留下些什么——是在阅读她的藏书时想起她？还是在使用她的炊具时想起她？莉莉安娜说，10岁的遗嘱是关于悲伤和报复的，但如果此刻写下遗嘱，那一定是关于爱的。
成为母亲后，莉莉安娜才开始意识到母女关系的复杂，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诗人妮基身上，到了一定年龄，她忽然就理解了两个相爱的人只是安静地坐着，互相不说话。在这些年老之后的「顿悟」里，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友谊的。
2006年2月的第一周，迪士尼公司首席执行官鲍勃·艾格尔飞往加利福尼亚州皮克斯动画工作室总部，准备宣布迪士尼以73亿美元收购皮克斯的消息。新闻发布会开始前一个小时，大约中午12点，史蒂夫·乔布斯走过来邀请他散步，当时鲍勃很担心他作为皮克斯的老板会退出交易。
皮克斯总部有一条漂亮的步行道，两人走了一会儿，在步行道旁的长凳上坐下，乔布斯的手臂搁在鲍勃身后的椅背上，看着鲍勃的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一件只有我的妻子和医生知道的事情，我的癌症复发了。鲍勃在播客节目里说，自己当时很惊讶，问对方为什么要告诉他，乔布斯答，“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退出交易。”
这个场景在鲍勃记忆里停留的时间很长，长到乔布斯离世近十年后，还在不时播放。就在那一刻，鲍勃商业决策的方式发生了重大变故，掺杂了私人感情——他没有立刻告知迪士尼的股东，重新考虑收购与否，而是对乔布斯说，“Steve，我不可能退出这笔交易。让我们回去宣布吧。”
“73亿，这可是你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笔交易。” 麦克斯对这样的决策方式感到不可思议。但对于鲍勃来说，乔布斯不再仅仅是他的一个商业同事，而成为了他亲密的朋友史蒂夫，在此之前鲍勃从未奢望过，五十岁以后还可能收获深厚的友谊。他得替朋友保守这个秘密，并且他相信史蒂夫的承诺——他要活到四年后儿子高中毕业。
五年后乔布斯去世，鲍勃说，“失去他非常困难，这段关系是如此牢固，又如此短暂。” 他后来在自传里写道：自从史蒂夫去世以来，公司取得的每一次成功，总会有那么一刻，我希望史蒂夫能来这里……
鲍勃·艾格尔与史蒂夫·乔布斯。图源Shutterstock。
在很多老人的讲述里，晚年的必修课之一，就是随时做好准备面对一把突然空了的椅子，一张空了的床，然后计划着自己新的一天。在82岁的罗马天主教修女海伦看来，人生就像一条河流，我们总是处在流动的状态里——in the flow。她一生致力于废除死刑，是很多死刑犯生命最后的陪伴者，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这样的努力在当前的死刑判决率面前似乎显得徒劳，主持人也提到，“你把自己钉在这个事业上如此之久……”
海伦纠正了麦克斯的用词，她不认为是“钉”，而是自己正好被安排在了一个目击者的位置，让公众能够通过自己看到死刑犯的处境和内心世界。 “总有一天，事情会开始变好。” 对她来说这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一种希望和自信，“我可以让现实产生一些改变。”
节目中的多数老人早已摆脱了“一定要在多少岁前完成目标”的焦虑感，有人78岁才开始练习高空秋千，从十米的高空往下跳，有人75岁才第一次尝试演独角戏，赶上了疫情，索性在Zoom上开个直播，对着镜头演。后者是拿过托尼奖的知名演员安德烈，他多年前放弃了剧院里的铁饭碗，不断尝试新的角色，拿奖也是70岁以后的事，“我们无法选择变化何时发生。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当下做出回应。”
筹备《年过七十》的过程也是麦克斯慢慢打开父亲心结的过程。在这期间，马蒂教授度过了自己80岁的生日，那一天，他依旧跑了两万步，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惫，但他终于可以向儿子诉说了，诉说那些细微的感受。几个月后，教授的声音出现在播客节目里，“我们现在纽约大学朗格尼医院大楼的1401号病房，从窗户向西望去，可以看见克莱斯勒大厦的顶部，景色非常漂亮 ······ 今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手术。”
参考资料：
1、英文播客节目《70 over 70》，菠萝街工作室（Pineapple Street Studio）出品。
2、纽约时报《Seeking Wisdom From an Undervalued Resource: Older People》
3、华盛顿邮报《What’s the key to a good life? Ask the people who’ve lived long enough to know》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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