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肖美丽:成为“公敌”的第十二天

2021-04-13 星期二

和肖美丽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刚好发现自己网店的商品被下架,我问她你要不要处理完我们再聊,她无奈地说也没什么办法,不如先聊吧。

九年前,我因为“带血的婚纱”这一抗议家庭暴力的作品,听到过肖美丽,后来,这个名字又在一档播客节目“有点田园”中出现。今年三月,第一次看到劝邻桌不抽烟被泼茶视频时,我没有把两者联系起来,直到针对她的网暴开始,女权主义者的身份卷入争议漩涡,我才反应过来过来,她是那一个肖美丽。

我们很难忽视性别议题持续激起的争议,层出不穷的事件迅速地和性别相联,迅速地陷入了激烈的阵营分化。这种分化,不仅取决于针对性别歧视的态度。与此同时,对于男性或事已婚女性的刻板印象,也让“打拳”的方式陷入争议。解放性别的呼吁,又陷入二元对立的框架。

明明是有关室内禁烟的运动,演化成了性别之争,让我们费解。或者更让人不安的是,观点之争,立场差异,怎么变成了敌我的矛盾?短短的几天内,一个没有被任何法律机关定罪的国民,就能成为一位“公敌”,封号、网暴和谩骂从她延伸到其他的声援者,被认作是合理合法,在普遍的默许中发生。

这场事件也由此超越了性别议题,如肖美丽所说,“海平面就不停的在上升,现在淹的是我,我觉得最后我们会整个都会陷落的,因为我们完全失去了一个底线,比如说观点观念不同,它怎么就可以上升到一种实际的迫害,这种侵犯别人权利的事情,这个水位线一漫过,所有人都是不安全的。”


晓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状态怎么样?

肖美丽:我现在还是在紧张和愤怒的状态,因为我刚刚我的店被下架了20多件直接带有女权字样或者是跟月经相关的商品,都被下架,胸针也被下架。我不知道淘宝怎么想的。反正就是觉得很恐怖吧。愤怒背后有很很强的无力感和恐惧感。

这个威胁,对我来说是特别实际的,因为它直接影响到我的生计、收入。他们好像就盯上我了,我觉得以后我公开说每一句话,都要面对一大堆恶意。

晓宇: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事情演变到你会觉得对你个人的生活产生了如此持续强烈的影响?

肖美丽:我忘了是31号早上还是…一大早吧,八九点钟,我一打开手机,看到有人疯狂在我的评论和转发里面骂我。我以前碰到这种情况,就直接拉黑嘛,我拉了整整一个小时,根本删不完,拉黑的过程中,微博就炸号了,就动不了了。那些话,他们讲的没有任何的道理,一些是特别直接的人身攻击,死全家啊,早点死啊,泼我硫酸啊什么的。我知道他们都只是出于单纯的恶意,但是它大量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有实际暴力的影响,就像有人不停的在用拳头打我。

31号早上,我在家拿着手机哭,那天派出所约了我去,他们补做我的笔录的时候,我也当着警察的面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做笔录。做完笔录后,有记者采访我,关于控烟的话题,记者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一边哭一边接受采访。有个女记者说,你要不要先哭,哭完了再说?我说没事,然后我就一边哭一边回答。她又问我,你多少岁了?我就说我三十多了。

当时我想,我自己三十多了,我还在路上一边哭一边打电话,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了,但是遇上这个事情还是非常怕。

晓宇:当时的笔录就是关于吃饭劝人不抽烟的事情吧?

肖美丽:对,这事情发生在29号晚上吧,我跟4个朋友一起去美蛙鱼头火锅店吃饭,旁边那桌男的在抽烟,我当时跟他们说,我肺不好,可不可以不抽烟,因为他挨我特别近,基本上在我的脸旁边抽。我说了之后他就没抽了,我的一些朋友也跟他们说谢谢啊之类的话,我们很和气。特别讽刺的是,那天吃饭,聊的话题就是非暴力沟通。

过了一会,他们又抽烟了,我又跟他们说了一遍,我说,不好意思,不要抽烟了,我肺不好。我今年过完年去做的体检,刚体检出来有肺部有结节,我爸得了肺癌,然后开了刀,挺惨的,切了一块肺。自从我爸得肺癌之后,我就特别关心肺部健康,对二手烟比较在意。我之前去吃饭,如果旁边座位有人抽烟,我也会去跟他们说,基本上你说一下他们就不抽了。

但是这一次碰到这桌人就比较奇葩吧。第二次我们讲,那个男的对我们特别凶,也有攻击性语言,肢体上也让我觉得不安全吧。我当时本来拿着手机要跟朋友合照,他开始过激的一些言论,我就把它划到了视频。

后面我放到网上的视频其实也没有减多少,大部分就是那个样子。你大概也从视频看到,他泼我东西,我们报警,去派出所的时候,接待我们的警察说我们都有错。我说我希望对方道歉,那个警察就说他做不到,我想警察你做不到,我还呆在这干嘛。我不接受调解,就走了,警察也没有拦着我,感觉完成了一个工作,我觉得这事也就这样了吧。

那天晚上我就特别的生气,和我一起吃饭的朋友也特别生气,我把这个视频给剪辑配了一下字幕。第二天早上出门,在出租车上面编了一条微博,把它发了,可能写的也不严谨,没有想过它会这么火,以为就是一个普通微博。到了下午,它的转发量就变得特别高,开头是本地的记者来采访我,我想,‘噢,原来我当了一个民生新闻的主角’,我抽时间接受了一些采访,然后就去开会了,开完会之后,发现已经变成热搜了。

那时候我觉得太夸张了,很多记者来采访我,我就一遍一遍跟他们讲发生了什么事情。朋友告诉我上到热搜,我当时还想不通,说大家没有新闻可以关注了吗?为什么这个事情可以变成这么火的新闻?

我的朋友说,你赶紧发一个回应,因为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个事情,我晚上就赶着写了几句话,照着稿子念了一个视频发上去,介绍了一下自己,讲了公布视频的原因,主要说室内控烟的问题,我看到很多人在骂成都人,我就说不要地域黑啊,因为我自己是成都人,做这个事情不是为了去给成都抹黑。

我也讲这个视频很火,可能不只是跟控烟有关,也是因为有对女性的暴力吧。我看到微博上很多人都说她们有类似的经历,包括一个差不多的案子,一个妈妈她在电梯里面让别人不要抽烟,然后就被打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小孩吸二手烟就被打了。我们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起的朋友也有一个男生,然后他就被骂,不抽烟不是男人。

这跟对性别气质的偏见有关,有毒的“男子气概”。二手烟,很多人忍了很久,都觉得烦,加上有毒的“男子气概”,很多人有同感,所以这个视频才会为激起这么多人的共鸣。可能我们遇到这个男的具备了很多糟糕的表现,所以它就很火了。

晓宇:你写完回应之后,舆论和事情发展的方向就起了变化?

肖美丽:我录回应视频是因为其实很多人看到我微博,发现我是一个女权博主以后也开始来骂我,说打拳什么的,然后我也想回应一下说,女权是挺好的东西,没有必要这样说,本来那个视频,还有我写的文字,都没有怎么特别去谈性别,但是这个事情本身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它跟性别也是有关系。

但当时还属于可以理性讨论的范围吧,到31号早上炸号,就进入到另个层面了。其实30号晚上,就有很多人来私信里面骂我了,我后面发出来,就是骂我死全家的那种,还有侮辱女性的话,31号封号就已经太夸张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那天我的朋友跟我说,看不到你的账号了,我去刷别人评论也刷不出来了。

晓宇:同一天,你去警察局去补录你的笔录对吧?后面的结果是餐厅赔钱,对方赔礼道歉?

肖美丽:餐厅的钱不是赔给我的,是他们总店向分店收了一笔钱,我不知道他们那个钱拿去干啥,就是总店罚了分店一笔钱。我们那天去笔录就是因为之前我去派出所我没有接受调解,等于报案没有完成,警察联系我把报案的流程给走完。

警察处理结果就是让对方跟我道歉,然后他就问我要不要赔偿,我就说不用,对方就主动提出,要赔我们1000块的钱去干洗,我们5个人,大家的衣服都是油,这个钱不多,我也不敢要,网上很多人在骂我,说你看这女孩子挣钱多容易,这样子就挣了1000块,我想,这钱要不然你来挣看一看呢?太吓人了。

晓宇:对你的网暴持续到今天?

肖美丽:对,从31号开始一直到今天,不断的网络暴力,一直都没有停。微博炸号之后,攻击我的淘宝店,因为客服每个客人的留言都会看,我那两天都把客服给关了。我的合伙人看了几天不断的辱骂,等我从派出所出来了,晚上我跟她联系,她就在视频那边哭了半天。我说,我们俩应该受不了继续当客服了,就找了几个朋友来轮班帮我们当客服。不停的有人来骂我们,不停的、不断的有人攻击我们,除了界面新闻发了我那篇之后几十分钟好一点,可能那些人都去骂界面去了。

晓宇:你是怎么理解这么强的仇恨感?突然之间,潮水般的针对你个人的仇恨。

肖美丽:我之前就有不断被网暴,但是因为知名度比较低,从12年开始,女权还是比较小圈子的事情,一直到现在,它才是稍微主流的话题,网暴也变得越来越厉害。我最近几年也没有什么可见度,网暴的规模都没有今天这么大。之前我关注一些人,比如说关注弦子、杨笠她们被网暴的情况,我觉得幸好我以前有关注她们的处境,我现在才可以稍微能够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这些网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笠被骂的时候,我还转了她的微博,我说杨笠被骂,只是因为她很有名,她作为一个有可见度的人,来谈论性别或者是有一点冒犯男性的话题,她只是开了几个玩笑,我忘了我原话怎么说,反正我微博也炸了,我还是可以看到的,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看,我也不想打开我的微博了。

当时我说杨笠被骂,因为她很有名,不管是谁,只要是这种关注女权,为女权发声的,讲的话是没有被主流接受,就会遇到这种网暴。没有想到,杨笠之后就是我,下一个就是我。但是杨笠她比我好一点,因为她是讲脱口秀的演员,她不像我搞了10年的女权,就在这些人看来更加的可恨。

微博上我提到,韩国女明星,她们要是照片里面,比如说露出来了背景有衣服或者手机壳写着girl power,跟女权沾一点边的,她们就会被网暴。像日本伊藤诗织,她打官司也被称为“日本之耻”,扣上国家耻辱的名声。所以,在这些国家只要为女权发声,它都是会被一大群人、很具体的一些人来仇恨的。

我之前在关注一个因为肺癌死了的女孩“卡夫卡松饼君”,我看过一个视频,采访骂她的喷子,问他说你为什么要骂松饼君,你看到她被骂的时候心情怎么样?这个男的就说她活该,他讲得非常理所当然,这些人躲在网络后面,又为自己辩护,说因为觉得松饼君有钱,他是仇富,好像他是弱势群体了,又一会说自己小时候被家暴。

我觉得阶级不平等也是一个原因,但同时跟根本是是厌女,因为如果看到男的特别有钱,比如马云,他们不去骂马云,他们会叫马爸爸。我以前只是模糊地知道松饼君被网暴,还不知道原因,我看视频才知道,松饼君不想被关注者评价她的身材被网暴。

他们的判断标准完全是就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包括我这个事情出来之后,很多人都在说我态度不好,说我阴阳怪气的。我想我态度已经很好了,我全程都没有骂脏话,没有做人身攻击,我朋友可能情绪激动,但是大家也就只是在念法律条文,走合法的程序。

但是我们的存在本身,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冒犯,因为他们的标尺是不一样的,就包括那个男的他骂我们是神经病,骂我们,什么女人生不了孩子,泼我们东西,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没事,在很多人的判断里面,这个才是正常的。我们要是说一个,‘你不要抽烟了’,对他们来说刺激就是负十度的,是因为他们的感受的标尺就跟我是不一样的。

这个事情出来了之后,我特别正经地意识到:自己一直都以为室内不抽烟,是普遍的价值观,是一个常识,有的人可能做不到,然后你去跟说一下,也会知道说这事不对。但是对于我那天碰到那桌男的,以及很多网友,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是我有病,觉得你肺有病就不该出门。这刷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原来在很多人的眼里,不想抽二手烟才是有病的,原来这个世界标准是这样的。可能我还是一直活在同温层、比较舒适的圈子里,没有去接触到这些观点。

晓宇:这种冒犯感,它是怎么样一步步来的?从你本身去介入女权议题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什么时候突然之间这个议题变成了有公共冒犯感的议题?

肖美丽:它一直都是有公共冒犯感的议题,呃,怎么讲?就是如果它没有冒犯性,它就不会存在了。它提出的本质就是说现在的性别不平等,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很有冒犯性的,只是之前没什么人关注,现在关注的人多一点了,反扑的声音就会大一点。

最开始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参加线下活动,接触到一元公社,一元公社和女权之声合租办公室,认识她们的时候在做反家暴法的倡导,我当时就觉得这些事情非常有意义。虽然我自己算不上什么家暴、受暴儿童啊什么的,但是我会觉得这个是正义的事情。而且我觉得他们表达的方式,用行为艺术啊或者视觉方面的东西,我自己是学传播和设计的,觉得这个对我来说是有趣的,我就参与进去了,慢慢的就做了差不多10年了。

现在工作状态的话,在这个事情之前,我日常运营我的淘宝店做我的收入嘛,其他的时间我就是会做些线下的活动,还会运营我的一个播客(“有点田园”),就是大概一个月做两期,也会在写我的公众号。大概就是这样子的生活状态。

晓宇:过去十年的整个女权工作过程之中,有“打拳”话语的兴起,是因为女权活动不断进入公众视野。在你的观察里面,这个话语是怎么样兴起的呢?

肖美丽:最早的时候?我觉得这个话语的兴起是没有办法沟通的一个结果。之前我们自己,包括我个人,是希望尽量做公共教育,做一些可以沟通、辩论的内容。但是它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互相的互骂,可能最早是从「直男癌」这个词出现开始。我不是说创造这个词是错的,说再更远一点,社会它对女性有很多的一些攻击和谩骂,比如说就会骂「绿茶婊」啊,骂人的话都什么「TMD」啊什么的,这些都是特别常见的。然后有一些人发明了直男癌这个词,作为语言上的反击的一个小小的武器。

再到女权的声音越来越大,会不断被反攻,在这个情况下,你没有办法去要求大家说,女权主义者要保持温和,去跟别人跟他们解释,跟他们沟通。包括有些特别恶心的一些人,他们还会说,你们女权主义者怎么不来“教育”一下男人,你怎么不来“教育”一下我,你为什么不来做这个功课?他们是没有办法沟通的。

这种挑衅也是想要通过这些口头上的辩论,拖住女权主义者的时间和精力嘛,因为我自己做女权,更关注有没有在实际的层面推动提高女性地位,但是可能反女权的人不在乎,只要把你拖住了就行了,只要把你拖在那里对骂,就是说你是不是打拳了,要让你去解释我不是打拳,就跟这次骂我一样。

扣这些政治污名,就要我去等于就是跟剖开肚子给别人看我吃了几碗凉粉嘛,我就觉得我自己是不想去管这些事情的。说到这个打拳的问题,就变成了这种互相的丢词。你说你要谈论女权主义,别人就说你打拳,然后说“那我就是打拳了”,“又怎么样”,然后就变成了一个这样子的来回来去的,就聊这些。哎,也是很无奈的处境。

晓宇:当以这种言语上的方式去进行反驳和攻击的时候,我们的焦点仍然是在二元性别区分的这样的一个框架之下。比如说,别人说我绿茶婊,那我就说别人直男癌。大家还是在性别刻板印象中,它是不是一个陷阱,我感觉它变成一种陷阱。

肖美丽:对,就是这种语言上的纠缠,它就是这些反女权的人想要达到的目的。而且我觉得女权主义者大家也是普通人,你可能第一反应也就是这么做了。

其实我自己这两年观察,随着女权社群越来越大,不能说我认同是女权主义了,然后大家就一下子就女权了,不是的,因为我们都是这个男权社会里面生长出来的,如果不是特别注意和反思,可能很多女权主义者其实也有很多男权竞相的方法在反抗。但我是理解大家为什么会这样的。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嘛,我可能平时也只能说是我管好我自己(笑)。

晓宇:更广的问题是,突然之间在公共讨论中出现的敌我划分。沿着女性主义话往下聊,为什么它现在变成了一个如此割裂的话题,性别议题让人迅速地陷入对立,以至于它超越了其它的比如阶级、种族、宗教的讨论,这些议题现在都不是同等激烈对抗的议题了。

肖美丽:还是很激烈的,你看这两天做一个反对歧视黑人的账号也被网曝。

晓宇:你说的是中南屋?

肖美丽:对,也还是很激烈的,我觉得骂中南屋的人跟骂我的那个人可能有很高的相似性。蛮可怕的。就像在韩国或者在日本,有很多特别厌女的人,有一些会去街头无差别杀女人,其实这些人一直都在。现在我成为了他们的猎物,网络成了他们的刀子。这不是我想去搞起来的对立什么的。

晓宇:现在很难再去开启一个关于性别问题的正常讨论,即便你的开端无害,或者看上去正当,它迅速就进入了已经陷入极端对立的话语。

肖美丽:对,我在想这种极端下面,是不是其实更多的话题,它需要是在这种激烈的讨论之后才会出现。我肯定是不希望它开头就有这种激烈的暴风雨,但是现实情况是,比如说一个女权的话题,或者甚至跟女权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比如说像禁烟控烟,然后它跟性别扯上关系。

我们出现在公众场合,有人来猎杀我们,必然非常激烈,可能有很多人在围观这个猎杀,比如像微博这样的平台,它做的生意,就是把我们像一头牛一样,困在这个斗兽场里面,把我们拴起来,然后让这些人拿着刀子来把我们给宰了,然后让看客来给他们交钱,做这种生意,但是就作为牛(笑),我们要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我们能够去承担角色就只有被屠杀这么一个角色,但是我们至少出现了。

我最近特别明白,我以前一直想说怎么样可以多一些关注,但这个事情突然一下子上了热搜后,就明白说女权主义者上热搜就是这样的惨烈。有一些人跟我有过节的,我被骂了,还在那幸灾乐祸,我在想下一个就是你。你以为是因为抱大腿抱得好,所以没有人骂你吗?是因为你不够有名。只要你跟女权有关,火到一个程度,下场就是我这样的。至少在现在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好一些。

除了性别乃至社会结构的不平等,触及到了很多既得利益者的痛楚之外,还有就是这个社会的畸形,大家都被培养得充满了仇恨。包括微博平台,它不鼓励大家去沟通,它就是想看你吵架。它就是通过争吵来赚钱的。把这些女权账号它看着你长起来,然后你火了,然后它让别人来喷你,它来收钱。它这个平台就是这样子运行的,但它又是现在中国仅有的这种公共发声的平台,你不得不上去。所以中国的互联网,真的就是这些厌女者的天堂。

晓宇:如果说性别不平等这样的议题,它的障碍难道是生理性别的男性决定了对这个议题天生的抵抗吗?

肖美丽:当然不是。我不知道,攻击我的这些人,可能大部分是男性吧。不是说你是男的,你就天生怎么样,而是说这个社会,它按照这样的方法去培养你,你就很容易长成那个样子了。

很多来骂我(网店)的,因为很多人淘宝账户不是新注册的小号,用真实的淘宝账号来骂我,就能看到个人信息,比如说名字呀、QQ号都写在旺旺ID上面,然后我就去看了一个人,这个人他就是一个教初中数学的补习班的男老师,许的新年愿望是找到一个女朋友什么的。

也有的人在骂我,但是还拍了一下商品,没有付钱那种,看到收货信息,收货地址信息是银行之类的。还有一些人骂我们说收了多收了CIA收了BBC收了LGBT多少黑钱,都不知道LGBT是什么,以为是一个机构组织的缩写,就很好笑。感觉这一群人可能就也跟骂松饼君的那些人是很像的,有的你能看到他是真人头像,那种裸体自拍的男的照片。

我有时候在想,之前韩国n号房,当时不是有人就是说在n号房里的人的数量跟韩国的出租车一样多吗?就是你打到出租车的几率,跟你碰到一个n号房的男的几率是一样的,我觉得这些会去网上去狙击女权主义者去骂女人,甚至去骂松饼君这样不想被评价身材的女孩的人,他们可能会更多,可能比网约车加出租车还要多。

这样一群人,在那里。我觉得这是我们社会培养出来的,现在也缺乏公共讨论的空间,它就会常出来很多这样子的人。

晓宇:女性议题是不是因为其他议题没有办法被讨论,所以成为少数可以被拿到公众舆论场上来进行激烈对抗的议题。

肖美丽:是这样子的,当时我上热搜的时候,我在想没有别的重要的事情了吗?可能就是其他事情都谈不了。所以这个事情,就是女性的性别议题,因为它至少还有一个男女平等基本国策在那撑着,还有它的那种合法性在,还能聊一聊,但是你可以看出来,主流的这种像微博这样的平台,它对这个话题的态度。

晓宇:谈到在网络上有这种激烈言论的人,事实上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在生活中不一定有这种表现。他们生活中可能是温和的一个人,你怎么看待存在于网络舆情上的激烈和本身生活中另外展现出来的一面,哪种对你来说更真实?

肖美丽:网络它会放大人的丑恶,因为你去做一个网络暴力,你不需要付出任何的代价,它是一个群体性的事件,大家都做这个事情,就不用承担责任了嘛。还有在网络上,别人会觉得我不是一个真人,就像松饼君,她已经是非常鲜活的生活账号里的女孩了,他们也不会觉得她是一个会痛会哭的人。跟电视剧黑镜的滤镜一样,把别人不看作是人,看见的是他者,然后穿上制服,抹去了个人特色,人就很容易,不管是什么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变得更暴力。

为什么他们现实中可能很温和?比如说我看的那个教初中补习的,视频里,他看起来比较笨拙,可能不太会跟女孩沟通的那么一个老实男子,但他会跑到阿里旺旺上面骂cnm逼死全家,你知道吗?他会骂这些。

其实他的脑海中对女性,他想要的女性是他们想象中的女性,可能是那种会说话会吃饭的充气娃娃,或者是二次元女性的形象,就是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欠他们一个这样的女人,所以把很多的这种情绪都投射到不符合他们期待的女性身上。

比如说像松饼君,她就是一个非常甜美可爱的女孩,但是她还会反击,所以这个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冒犯,然后像我这种人就对他们看来就真的像老巫婆一样了,可能就是那种最憎恨的类型。

说到就,不只是这些网络喷子,很多人也有类似的情况,就是他们也会比较偏激,可能是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其实有很多的困境,没有没有办法走出来,没有办法面对,然后自己的生活也让自己失望,所以会去网络上做这种攻击个人的事情,来让自己有一些成就感,有些感觉,作为一种代偿,我觉得可能这些人是这样子的人。

晓宇:你觉得性别这个议题在当下是如此急迫的一个问题?不是其他的议题,为什么是性别?

肖美丽:我觉得都挺急迫的(笑)。

晓宇:你选择去做性别议题对吧?

肖美丽:对,可能跟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还有兴趣点是比较相关的。我也觉得像尘肺病的工人那些的,也真的让人觉得特别痛苦。但是那些真的太难了,可能做性别还有点希望(笑)。主要可能还是跟我个人的兴趣比较相关。

但我不会觉得说性别就是唯一重要的议题,当然不是这样的,而且女权主义也会讲交叉性(注:Intersectionality,指不同社会议题间的交叉性)。所以其实都是交叉在一起的,有些人会觉得说你为什么去管这个,你为什么不去管那个?

我觉得没有一个空泛的权利观念存在,大家都是从很具体的议题和点去做,那我们在做一个关心整个社会的事情。你看我这也是在做控烟的(笑)。我就觉得控烟这个话题它就特别的好,它是公共健康的问题,里面也有性别的东西,性别的东西它是夹杂在里面的。但是现在好像大家的关注焦点就大家忘了我是搞控烟,这很荒谬。

晓宇:即便有这么强烈的消极和创伤的影响,还有什么东西让你仍然感到希望?

肖美丽:我觉得有很多人他们来支持我,这个是特别特别重要,因为这几天都在疯狂的发货,我觉得发货是一个特别好的事情,就让我可以不用去沉溺在网络上面,因为我也还要集中注意力,还要去尽量不要出错,然后这些订单本身还有包括订单上面附带的鼓励支持的话,对我来说都是有疗愈性。

所以,我觉得我现在状态还可以,因为我还看到很多人,特别活、特别直接、特别真实的人,在支持我,包括我也看到很多人在网上还敢替我说话,因为他们也知道替我说话可能就会被骂,然后被炸号。

我想说的是这个事情,它真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觉得很可怕,就是他们这一群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现在有很熟练的方法,他们不喜欢的观点的人,他们就会去举报炸号一个一个地炸,你开的店也会炸,如果你是一个明星,你去搞代言,也会把你的经济收入都搞掉。

如果我们不觉得这个事情到自己头上,不站出来去说话的话,等于像是海平面就不停的在上升,现在淹的是我,我觉得最后我们会整个都会陷落的,因为我们完全失去了一个底线,比如说观点观念不同,它怎么就可以上升到一种实际的迫害,这种侵犯别人权利的事情,这个水位线一漫过,所有人都是不安全的。

晓宇:这是让人担心的一点,本身是观点和立场不一样,但是它很快地变成了群体攻击,对个人权利的侵犯,整个过程被默许。

肖美丽:我觉得大家现在都需要有一个责任意识,就是意识到说这个事情它跟自己是有关系的,就不能说因为肖美丽被骂了,她就被骂了。你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这也是很可怕的,它已经过了一个界限。

我就希望会有更多的人可以一起出来,包括他们一开始他们去翻我的照片,去扒一些蛛丝马迹,说我是什么CIA培养的特工什么的,可能会有人信(笑),但是可能扒了几千个人,都这样这么编的话,大家就会知道说这个是他们的问题,就很像MeToo运动的时候,如果一个当事人出来站出来说我被性侵了,然后别人会觉得是当事人有问题,但是如果有很多人站出来说我也是的话,其实大家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社会问题,这不是某一个人不聪明、不幸运。

我现在是一个特别特别需要大家的一个状态,我觉得这个是我们一起在捍卫我们讲话空间的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特别感谢Moon/派派/Somunus对采访稿的整理和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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