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向乱世的两块砖头

2021-04-12 星期一

前几天去成都签售,正好赶上大三国志展移到武侯祠,大喜过望,一大早就跑去参观。


三国对中华文化的影响太大,不过这个时期出土的文物并不算多,且散见于各地。这个展汇集了全国数百件与三国有关的文物,可以一次看完,机会难得。


展品中包括曹休墓、曹植墓、曹氏宗族墓、孙皓或孙峻墓、朱然墓出土的各式器物,走马楼吴简的简牍,更有那块著名的“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石牌和蒋琬带钩等。还有一具湖北博物馆收藏的黄武弩机,是目前现存唯一一具连木臂都保存完好的弩机,得以一窥当年技术兵器的全貌。


顺便一提,这个展在武侯祠的展厅位置,正对着刘备墓。刘备泉下有知,看到老伙计曹操和当年在长坂坡撵着他到处跑的曹休来了,不知是什么心情。


这些物件,随便拿出来一件,就可以聊上好半天。不过这次展览里最值得一说的,是两块其貌不扬的砖头。


第一块砖头,叫做“仓天乃死”砖。


安徽省有一个地方叫做亳州。常坐高铁的朋友,可能会注意到车站内会有一些亳州的旅游广告,力度还不小。这些广告无一例外地在“亳”字后面注上一个拼音(bo),大大地破坏了画面的美感。我每次看到,都能感受到设计者浓浓的无奈——没办法,不反复强调,广大群众就念“毫”了。


亳州是曹操的老家,在他发迹之前,曹氏就是这里的名门大族。曹丕称帝之后,把这里定为陪都,曹氏族人多葬于此。仅据《水经注》记载,亳州城南就有曹腾、曹嵩、曹炽、曹鼎、曹水、曹宪等墓,目前已知的曹氏坟墓加到一块,足足有四十多座。


从70年代至今,考古工作者陆陆续续清理了其中的十三座,从中出土了不少文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六百多块文字砖。


文字砖不是什么金银玉器,也不是简牍典籍,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块砖头。它的功能也非常单纯,只用于给墓主、盗墓贼和觉得盗墓和考古是一回事的人搭建坟穴之用。


这么简单的一样东西,奇在何处?


顾名思义,这些文字砖的砖身上有文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烧制前写上去的。


大家小时候应该有过经验:如果你趁水泥地没干就踏过去,就会留下一串精致的鞋印和被工人按在地上狠抽的痕迹——别问我怎么知道的——等到水泥地干了,这些痕迹就会永远留在那里,供家长和其他孩子凭吊。


这些砖身文字的原理也一样。工匠在烧砖时,会先把泥和好,放入模具,压成坯子。这时候的泥坯徒具砖形,质地却很湿润绵软。如果有人拿细长的竹棍或木棍在坯面写字,等坯子烧成砖头硬化之后,这些字痕便会留下来。


砖头上有铭文这事,不算出奇。很多甲方都会要求在砖头上留下工匠的名字,以备查验质量,比如南京明代城墙的青砖就是这样。但亳州曹氏墓群出土的这一批文字砖上,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庞杂、凌乱的民间风格。


有些砖头上写着日期年号,有些砖头上写有墓主与其他族人的名字,有的是简短的哀悼短辞,有些只是随手记下的施工事务。无论字体、笔迹和内容,这些文字都不尽相同,散乱不成体系,可以想象,这些应该是烧砖工匠们漫不经心的涂鸦。


不过这些散碎字句,却给后人提供了很多宝贵的信息。比如元宝坑一号墓里出土的一块砖上,写有“四月四日建宁三”,籍此可以断定此墓时间为灵帝建宁三年。那一年,颍川郭氏得了一个婴儿,起名叫做郭嘉。除此之外,还有五块砖上有“会稽曹君”的字样,说明这就是墓主,曾在会稽做过官。目前学术界有两种意见,认为不是曹褒就是他儿子曹胤——前者是曹操、曹仁的祖父。


更好玩的是,一号墓的七十四号砖上,刻了七个字:“有倭人以时盟不”。说明在那个时候,曹氏家族跟日本联系十分密切,再联想到“会稽曹君”那四个字,宁波就在会稽,恰好是中原与日本的海航枢纽。说不定正是这位“会稽曹君”在任职期间,跟倭人有了往来,收了一批家奴回老家,在砖上留下一段记录。曹丕赐给卑弥呼“汉亲魏倭王”的金印,搞不好也是童年情结作祟呢。


当然,这些砖文的意义,并不仅是如此。


这些砖头注定要被砌入墓室,从此永不见天日,上面无论写什么,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工匠们开始也许只是随手乱写一通,但很快便会发现,它们是绝好的树洞,可以在上面直抒胸臆、肆意发泄、畅所欲言,讲出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在元宝坑村一号墓三十四号砖面上,留下了三个字:“当奈何。”——短短三个字里,一股浓烈的无奈与苦涩便扑面而来。同一墓内的三十九号砖上,留言更是凄楚:“为将奈何,吾将愁怀”。不用翻译,一眼就能读出其中的绝望愁苦。还有董元村一号墓十七号砖上写着:“作苦心丸”,这是一种自嘲,把自己的生活比喻成一味极苦的药丸。


能让这么多工匠同时发出嗟叹,大概率是来源于工作本身。在更多的字砖上,能看到“日夙且休干”、“纪绝事止食”、“成壁但冤余”,等等……你不必训诂每一个字的意思,只要在通勤路上或加班夜里读到这些,就能体会到这些古代社畜的压抑心情。


元宝坑一号墓三十号文字砖上,有一段比较长的留言,甚至可能是一首五言诗:“岁不得陼,人谓作壁乐,作壁正独苦,卻来卻行壁,及是怒皇天。壁长契。


“陼”字有两个意思:一重意思通“渚”,指水中小洲;另一重意思通“堵”,指垣丘高壁。在这里,显然是后者。再看落款,“壁长”是专门负责砌墙的工长,名字叫契,也或者“契”是刻写之意。也就是说,“岁不得陼”,即“一年到头,砌墙的工作怎么也干不完。”。


正文里的四句,紧紧围绕着《岁不得陼》这个主题:人都说砌墙轻松,哪知有多辛苦。忙完了背靠着墙壁,仰头怒骂老天爷何等王八蛋。(“却来”指归来,“却行”是倒退。)——可谓是怨气冲天。


但这还不算怨念最深的


三十号文字砖头不远处,还有一块三十二号砖。这块砖,就是今天要讲的主角之一。


这块墓砖呈楔形,高37、宽13、厚7厘米,不算太大。在它的绳纹面上,居然刻了将近三十个字。有些字迹漫漶难辨,可以释读出来的有二十六个字。


其文曰:“王复汝使我作此大壁,径冤我,人不知也。但抟汝属,仓天乃死,当搏……”


王复——或许是监工的名字——你逼我砌这么一道大墙,快要把我逼死了,别人都不知道。等到苍天死时,我就要奋力一搏,跟你们拼命!(有一个版本的释读,说第一个我字应该是“瑛”,搏字应该是亩,这里姑取解说牌上的意思。)


“抟”本指捏弄泥块,“汝属”是“你们”之意,。“抟汝属”就是我要好好搓弄你们。作为一个常年抟泥烧砖工匠,用日常最熟悉的动作来表达出了强烈的杀心。


这一位工匠受到了何等压迫,如今已无从考证。但他一口气写下这么多字,几乎刻满整个砖面,可见心中憋屈已到了极致,不宣泄出来,大概会疯掉。


无论是《岁不得陼》的作者还是这个倒霉蛋,极大可能是依附于曹氏宗族的匠人,社会地位低下,是主人一言决生死的家奴,可以说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社畜。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烧砖、作壁,无从休息,没法拒绝,连怨言都不敢轻易出口。只有九泉之下的隐秘角落,这些疲惫、卑微的

人面对着冰冷的砖头,才敢稍稍吐露出深入骨髓的哀伤。


但这块砖和其他砖不一样,它除了哀伤与怨念之外,还带有一丝反抗的勇气。是,我现在被你们欺负,隐忍不敢反抗,但我不再绝望,我有盼头了,甚至还列出了时间表:等到苍天死了,你们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就要报复回去。


砖上原文写的是“仓天乃死”,“仓”字即是“苍”,比如《韩救修孔庙后碑》里有“赤书黄字,蜚于仓天”,即是同样用法。这四个字,大家听了一定很耳熟,和后来席卷天下的“苍天已死”如出一辙。


不过“乃死”和“已死”之间的用辞,有一点微妙的差异。“已死”是过去完成时,苍天已经死了,我们可以动手了。而“乃死”跟后面的“当搏”联系,形成一个条件句——等到苍天一死,我就动手,打死你丫的。


前面说了,元宝坑一号墓的断代是在建宁三年,距离黄巾起义还有十四年。此时张角兄弟已经开始在民间传教。这个谯郡社会底层的壁作人,显然已接触过了他们,并笃信终有一天,苍天会如大贤良师预言的那样死去。届时卑贱者们将无惧权贵,可以一抒心中愤怒。于是他把人生唯一的希望刻在砖上,希望为这暗无天日的墓室带来一烛光明。


一叶知秋,整个国家不知还有多少人,像这位工匠一样低声念诵着“苍天乃死”,读完这些刻在砖块上的痛苦呻吟,不难猜出,太平道为何在民间渗透得如此彻底,传播得如此迅猛。


文献中关于汉季乱世的描写,多是总结性的发言:“饥馑暴至,军旅卒发,横税弱人,割夺吏禄”、“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等等等等。兆民也罢,万姓也罢,都是作为一个整体和抽象概念被感慨,被评论。至于个体的喜怒哀乐,几乎不可能被记录下来,也没人关心。


这块砖最难得的,是记录下了一个卑贱小人物最真实的心路历程,全无矫饰。它幸运地冲破了时光的重重阻挠,向后世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呐喊,让我们得以一窥乱世的底层之因。


大汉帝国的崩塌,即是从这一块砖开始。


只是不知那位工匠,是否活到了十几年后,目睹那场震撼全国的黄巾之乱。


接下来,还有一块砖。


1985年,考古人员在南京江宁附近的一座砖瓦厂底下,发现了一座西晋墓葬。墓葬里有一块砖头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这也是一块文字砖,长30厘米,厚5厘米,宽15.4厘米,侧面刻有花纹以及三行字。


第一行最长:“姓朱江乘人居上描大岁庚。”


第二行:子晋平吴天下


第三行只有两个字:太平


根据这些信息可知,铭文的创作者是一个姓朱的人,籍贯江乘——即今南京栖霞区——住在上描。“大岁庚”其实就是太岁庚,这一年乃是庚子年。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恰好就是庚子年,这一年,恰好赶上晋军东下灭吴,所谓“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正好与砖上铭文“晋平吴”对应。



这三行铭文凑在一块,我们大概能拼凑出一个可能的图景。


西晋的大军攻入建康,一片降幡出石头,三分归了一统。这位姓朱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从汉季开始的乱世,至此终于告一段落。他由衷地在砖上留下一句美好的祝福:“天下太平”。


这个人的生平,早湮灭无闻。可从他的籍贯,我们还是多少能看到一点端倪。


江乘这个地名来自于秦始皇。他三十七年东游渡江,从这里过江,遂以此为名,设立了江乘县,至今在栖霞区摄山镇西湖村还有遗址。建安十六年,孙权定都秣陵,次年改名建业,江乘县因为距离太近,被废掉了建制,归并到建业城周边。


换句话说,如果这位朱先生自称江乘人的话,那么他至少得在建安十七年前出生。


建安十七年是公元212年,那年曹操与孙权在濡须口交战。从朱先生记事起,天下就在打仗,他的大半个人生,是在三足鼎立的纷争中度过。到了太康元年,他至少已经六十八岁了。


朱先生的生平我们不清楚,但即使他一直安稳地呆在建业,也未必会很舒服。国家一直在以战时模式运转,普通百姓就算不参军,也会被压榨得很惨。何况到了东吴后期,先赶上孙峻、孙綝兄弟家残虐好杀,又有孙皓这样穷兵黩武的末代君王,连年北伐西晋加南征交趾,百姓负担极重。朱先生如果不出身显赫的话,只怕这一辈子都在疲于奔命,几乎没有喘息的余裕,东吴的灭亡,固然是上层内斗的缘故,何尝不是底层百姓厌战的聚合。


这也就不难理解,一个东吴的首都居民,在故国被灭亡之后非但没有感伤,却在砖头上如释重负地铭了一句:“天下太平。” ——打了六十多年仗,总算特么消停了,容我安享几年和平时光吧。


朱先生还是幸运的,以他的年纪和居住地,大概可以善终,不必见到三十年后永康南渡的惨状,也不必再一次陷入极度恐怖的乱世。


“仓天乃死”砖和“晋平吴天下太平”砖,一块充斥着对旧王朝的怨念,一块满怀着对新时代的希冀。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巨浪终于砂砾之隙,它们一头一尾,以卑微百姓的视角见证了乱世的开端与终结。


如果要策展的话,这两块砖头,实在应该摆在入口处和出口处才对。


像谯郡作壁人和江乘朱先生这样的人,就如同长江中的水滴,一两滴无足轻重,但千千万万有同样心愿的人汇聚起来,人心向背便成为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势不可挡。所谓英雄人物,不过是顺流者昌,逆流者亡罢了。


既然有机会在江边掬上一捧,大家不要错过为上。


最后分享一只东汉的狗子,轻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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