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疫情中的翻译志愿者:我们拥有共同的名字叫“胞波”

2021-04-12 星期一

作者|张楠茜

编辑|漆菲

云南边陲小城瑞丽,疫情已经过去一周,防控工作仍在推进中。

在各个疫苗接种点,除了一线医务工作者,还活跃着一批特殊的人,他们跟在所有缅甸籍人员身边,帮助他们完成信息登记、疫苗注射等事务。这群人便是缅甸语翻译志愿者。

得知瑞丽新冠疫情急需大量缅甸语翻译,很多懂缅语国人和缅甸胞波华侨们自发组成缅甸语翻译团队,加入抗疫

晚上十点半,来自上海交通大学的缅甸留学生李传力帮助医生完成当天的收尾工作,将疫苗盒上的资料录入电脑。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写有缅语和中文的双语字条。这一天,他接待了上千名缅甸人,他们大多是20岁出头的打工仔,对于疫情防控、疫苗接种等知之甚少。

由于一周前的境外疫情输入,人口只有20多万的小城瑞丽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瑞丽拥有近170公里犬牙交错的中缅边境线,有河流、高山、堤坝,还有一寨两国的景象。生活在两侧的居民,早已习惯每日穿梭国境线,这形成了奇特的文化地理景观,却也给边境疫情防控带来困难。

1546名翻译志愿者投入一线

4月5日早上八点半,瑞丽妇幼保健院门口已经排起长队,一个白色高音喇叭立在木桌上,重复播放着缅语须知,包括防疫政策,注射疫苗的注意事项等。排队的人都来自缅甸,他们一边往前挪动,一边仔细听着喇叭里的内容。

缅籍人员在接种疫苗

这则广播便是李传力录制的。李传力是缅甸华人,近些年一直在中国上学,他说同样爱着两个国家。自瑞丽疫情暴发后,他便来到幼保健院担任翻译志愿者。

4月1日,云南省新增确诊病例、无症状感染者各4例,一半都是缅甸籍人士。瑞丽市为此展开疫苗接种工作,全市布置了25个接种点,李传力所在的妇幼保健院就是其中一个。

由于瑞丽的大量阳性患者为缅籍人员,接种点的每项工作都需要翻译的协助。目前,当地疫情防控一线已有1546名翻译志愿者,他们在线上和线下展开工作。

志愿者中有缅语专业的学生,也有像李传力这样懂中文的缅甸人。他们在接受培训和领证之后,被派往各个接种点,用缅语播报防疫政策。此外,他们还需要疏导上千人的长队、提醒人们保持至少一米的安全距离,并帮助医生对确诊的缅籍人员进行救治。

翻译员在给排队的缅籍人员讲解接种须知,并且填写资料

“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胞波。”不少志愿者如是说。大理大学2017级缅语专业学生李祝无法前往瑞丽,却也想出份力。她在微信群里寻找在当地的缅语专业学生,并将紧急招募志愿者的消息分享给他们。

有些人是第二次参与缅语翻译志愿者的工作。去年9月瑞丽疫情刚刚暴发时,一个“素素缅语抗疫翻译公益群”就为抗疫工作者提供过翻译服务,如今这个群还在继续扩容。

正是看到了微信群,经营珠宝生意的缅甸华人濮缘圆也加入了翻译志愿者的队伍。她所在的瑞丽勐卯镇卫生院共有40个缅语翻译志愿者,分为两组轮班。

正在和缅籍人员交流的志愿者

濮缘圆先挨个和前来接种的缅甸人交流,将他们的信息写在纸上,然后翻译成中文,再录入电脑。卫生院外面,人们排队变得愈加密集,她每隔半小时就用喇叭喊一声:“往后退,隔一米!”

李传力拿着额温枪给排队打疫苗的缅甸人测体温,突然发现有几个人体温偏高,他立刻为他们单独划出一片区域,又找来两把额温枪和水银温度计再次测试,“还好,是37度左右,有惊无险”。

一天下来,二十出头的他头一次体会到医务工作者的艰辛。N95口罩勒得头皮痛、耳朵脱皮,只能用纸垫着。整天滴水未进,脱下橡胶手套的时候,双手就像在水里泡过几个小时。吃饭时,他甚至吃不出菜的味道,抓一把盐巴放在嘴里,苦得立马吐出来——口罩戴久了,连嗅觉都变得迟钝。

志愿者负责维护现场秩序,讲解新冠疫苗接种前的事项等等工作

来打疫苗的缅甸人大多和他同龄,他们在缅甸读到初中便辍学了,由老乡介绍来瑞丽打工,对疫苗接种完全不了解。女生问得最多的是经期能不能打疫苗,男生则问昨天喝酒宿醉对此有没有影响。

李传力印象最深的是一个18岁的小姑娘,从缅甸农村来到瑞丽一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自己在吃药,能不能打疫苗。李传力把她带来的药盒子给医生看,原来这是流产吃的药——她3月20日才做完堕胎手术,得等两个月才能接种疫苗。

濮缘圆觉得,对缅籍人员进行信息登记是最困难的事情。此前,中国政府曾给缅籍人员发放过胞波卡,但一些人的证件早就遗失了,一些人则因为是偷渡来的而无法办理。

排队基本是外籍人员,有些得知消息后凌晨就来排队

姓名、职业、年龄、婚姻状况、电话号码……这些看似简单的信息,一个字都不能错。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怎么说,只能指一指前面的街道,或者说自己住在某个拜佛地点的对面,有人甚至记不住出生日期。

她记得有一位穿着橙黄色马甲的缅籍环卫工来打疫苗。“她看起来很苍老,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掏出身份证来一看,是1987年的。”濮缘圆说,“她连连说不好意思,你这么辛苦,我还要耽搁你。”

瑞丽的环卫工基本上是外籍人员

在瑞丽姐告区的马路上,平日能看到很多这样的环卫工。她们戴着尖尖的竹编帽,工资相对中国人低一些,但这些人已经很满足了,因为缅甸的平均月工资才500元人民币。

“人生一半在缅甸,一半在瑞丽”

姐告是中国唯一实行“境内关外”海关特殊监管模式的边境贸易区。疫情暴发前,这里每天的通关过境人次超过4.9万。

隔着一道铁丝网,另一侧就是缅甸北部最繁华的城市木姐。从高空往下看,很难看出这是两个国家,只是木姐那边的房子和街道更为破败。木姐有很多人在瑞丽工作,白天到姐告口岸做生意,晚上回家。

数据显示,2019年瑞丽口岸的出入境人员突破近1700万人。而在缅甸一方的木姐口岸,2017至2018财年的贸易额高达58亿美元,比缅甸其他三个口岸的贸易额总和还高出80%。

濮缘圆出生于缅甸北部掸邦的首府腊戌,家里祖辈都是农民。2003年高中毕业后,她和两个姐妹结伴来到瑞丽闯荡。她家离木姐口岸仅仅170公里,只需办理边民通行证就能自由通行。

濮缘圆记得,以前,姐告边境铁丝网那头总有缅甸人卖烟茶酒水给这头的中国人,但后来中方海关加强管理,类似的交易被禁止了。由于总有人爬过铁丝网偷渡,边境线增设了巡护员,还安装了红外摄像头。过去一米高的铁丝网,也逐渐修到了三米高。

来中国做生意的缅甸人中,大部分都从事珠宝生意。在缅甸,玉石是其第二大税收收入来源,它们一般经姐告进入中国,再发往全国各地。

濮缘圆和丈夫经营的就是一家翡翠店。据她说,因为原石“水太深”,她主要做的是翡翠成品生意。

2003年刚来瑞丽的时候,她先是在一家免税店上班,但总想着做自己的事业。后来认识了丈夫,两人开始倒腾起珠宝。

“一开始没钱,2005年只能拿别人的货去昆明卖,第一桶金挣了5000块。那会儿一个2000块的手镯,现在能卖到20万。”濮缘圆回忆说,“第二趟去昆明,我们挣了4万块钱回来,还清了账,后来慢慢开了自己的店。”

十多年里,濮缘圆跑过各种玉石展览会,去过中国大部分一二线城市。个子小小的她经常拉着满载玉石的行李箱过安检——箱子是专门找人焊接的,不然根本拉不动玉石。

经过这些年的打拼,她也看到玉石市场在瑞丽的壮大蓬勃。

现在,姐告自贸区的玉城直播基地“东方珠宝玉石城”,称得上是全中国最繁华的珠宝交易市场。官方数据显示,瑞丽的珠宝直播行业2019年交易额突破人民币百亿元,截至2020年5月,这里的直播从业人员超过6万人。

瑞丽姐告的翡翠直播基地

在瑞丽著名的赌石市场德龙国际珠宝城夜市,人流如织,灯火通明。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卖家基本都是缅甸人。

德龙夜市主要以翡翠毛料交易为主

热带的夜晚无比闷热,人们聚精会神、额头冒汗,比的是心跳,有大老板一年输掉几千万,也有穷人一切开就赚了上百万。夜空突然放起烟花,这是在庆祝切开了超出买入成本五倍的石头。

无论从任何一个维度来看,两国边民的生活早已密不可分。

银井寨的一块牌子

瑞丽很多村寨都是“一寨两国”,一些人跨国而居。比如瑞丽的银井寨,在中国叫银井,在缅甸叫芒秀,寨中的国境线以竹棚、村道、水沟、土埂为界,中国的瓜藤爬到缅甸的竹篱上去结瓜,缅甸的母鸡跑到中国居民家下蛋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村寨里的国门

由于语言、习俗相通,两国男女也通婚。有一家的房子修在了国境线上,客厅在缅甸、卧室在中国。还有个名为“一寨连两国”的景区,里面有个“一秋荡两国”的秋千,坐在秋千上往前荡是中国,往后荡就是缅甸。

“我人生一半在缅甸,另一半在瑞丽。”濮缘圆说,现在她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也都会说中文和缅语。小时候,她一直被华人长辈教育“要爱祖国中国”,后来回到祖国,觉得比想象中还要好。她如今在瑞丽定居,缅甸的亲戚朋友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淳朴善良,遇事也会齐心协力解决。

“今天的局面,瑞丽人尽力了”

4月8日,云南省纪委省监委对德宏州委常委、瑞丽市委书记龚云尊同志,在疫情防控工作中严重失职失责问题进行了立案审查调查。

通报指出,德宏州瑞丽市在半年多时间内,连续三次发生新冠肺炎疫情事件,特别是“3·29”疫情事件,造成严重后果和恶劣影响。龚云尊同志作为时任瑞丽市委书记,负有主要领导责任。经省委研究同意,给予龚云尊同志撤销党内职务、政务撤职处分,降为一级调研员。

据中国驻缅甸使馆官网消息,3月31日和4月1日,中国驻缅甸使馆分别同缅甸各相关方面进行沟通,协调缅方加强中缅边境新冠肺炎疫情防控。

瑞丽口岸,对面就是缅甸

这并非瑞丽第一次遭遇境外疫情输入。2020年9月,两例来自缅甸的偷渡客入境瑞丽,导致当地疫情扩散,瑞丽因此“封城”一周,全市城区人员居家隔离。

为了加强边境管控,瑞丽作出过诸多尝试。4月1日疫情发生后,瑞丽共设置边境封控点506个,投入各方面力量3900余人,24小时轮流值守在边境一线。而从去年3月开始,瑞丽市公安局从边境管理大队、锐锋突击队抽调警力,组建水上巡逻队,对瑞丽江界河沿线开展巡逻执法,严防人员及非法船舶进行水上偷渡。

但由于缅甸近年来的动荡,加上中国经济实力的吸引,仍有许多人铤而走险。国家移民管理局微信公号2020年10月发布的一篇报道称,仅瑞丽一个边防检查站,近三个月内,查获非法出入境案件88起110余人,查获走私案件110起,案值790万余元。

在瑞丽畹町镇建设路社区的某疫情防控值勤点,共有7名巡护员进行24小时不间断巡护。整个畹町镇的边境线长约28.6公里,设有100余个值勤点,每天上岗人员有500多人。

畹町口岸

李传力去畹町镇的边防站做过志愿者,每天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值勤。守边生活很枯燥,小路上横着栏杆,旁边是个苞谷地,两人支起一个小帐篷,轮流值守,每两个小时休息一阵子。帐篷搭在田里,刚一躺下,就有蛇爬出来。太阳暴晒,他只能拿张油布挡着,热得全身流汗;晚上气温骤降到几度,有时想烤土豆来吃,结果一摸土豆,老鼠蹿了出来。

巡护员张学龙也在畹町镇守边一年。虽然工作地离家不到三百米,但自去年10月开始起,他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到了晚上,他还会拿手电筒去照看路边停的可疑车辆里是否藏着人。

李传力去守边的前一天晚上,有两个人在凌晨2点翻栏杆过来,被防护员发现并围了起来。一开口,发现是两名中国人,说想回家。但因为他们是偷渡,还是被送到了派出所。

“很多人在网上指责说,为什么瑞丽没汲取教训,还让偷渡的人过来?这样说话是真不了解情况,中缅那么长的边境线,根本不可能完全杜绝。”李传力说。

“今天的局面,瑞丽人尽力了。”上海市新冠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张文宏4月4日在微博发文称,“边境线169.8公里。云南省男性平均身高169cm,女性159cm,平均身高164,双手张开长度也就164cm,手拉手围起来需要103536人,去掉老人小孩,全瑞丽人手不够……”

深夜结束工作的志愿者们

近日在接受采访时,张文宏也表示,河北、东北、上海都出现过输入性疫情,而边境线漫长的云南风险更大。瑞丽经过第一次疫情,老百姓整体上平稳,封城后也不慌乱,有序进行检测。此外,瑞丽紧急展开全员疫苗接种,虽然不能在短期内完成建立疫苗屏障,但是为后续防控也打下了基础。将来再有城市遭遇类似的紧急情况,或许能借鉴类似经验。

诚如张文宏所言,“关于未来,其实不仅仅瑞丽,还有千万个瑞丽,中国还要开放,世界必将打开,我们有更好的屏障吗,除了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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