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罗宋汤、流亡者的20世纪家族史

2022-07-01 星期五

Stanley Yu 啜饮着咖啡,环顾着身边有65年历史的家族餐厅。

“皇后咖啡馆(Queen's Cafe)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家餐馆,我和它一起长大,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依然记得祖父下班回家时,身上没有散去的厨房味。”

祖父 Misha Yu 是1952年开店的,第一家总店就在几个街区之外,北角的英皇道(King's Road)上。那之后,皇后咖啡馆陆续开了三家分店,现在的店铺便是当年的其中一家,原来的一些点缀装饰仍然存在。

复古壁灯,还是原来的,没有变。它们与其他装饰融为一体。深色的木桌、皮革长椅和白色窗帘,唤起了已经逝去的时代。

菜单也是如此。


1950年代,香港白俄餐厅里的英文菜单

尽管皇后咖啡馆的食物,经常被当成二战后出现的“豉油西餐”——颇具香港特色的融合西餐。因为较为迎合香港人的口味和实际环境,所以常见于香港的平民化茶餐厅、快餐厅。

但实际上,它的菜品和风格继承并改良自白俄移民(Russian émigrés)经营的餐厅,这些地方当年在香港曾名噪一时。

罗宋汤、炖牛肉、基辅鸡,Stanley Yu 列举了皇后咖啡馆的几个经典菜肴。他的祖父 Misha Yu 曾在上海的俄国餐馆接受培训,来到香港后,便开始制作自己拿手的菜肴。

“早在1950年代,香港就有很多俄国人。当年香港的西餐,就是俄国餐。

历史上的香港一直扮演着中转站的角色,走他乡的中国人在这里歇脚,然后前往加利福尼亚、澳大利亚,或者英联邦国家。

曾经强大过的社区,随着时间慢慢消失掉在历史中。比如早期的葡萄牙人社区,他们曾主导过当地生活将近一个世纪,但最后没落消失。俄国人也是一样,他们来了又走了——但并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当1917年革命让沙俄崩溃时,数百万不认同新政权的人们逃离国家,去往世界各地。1920年代中期,他们中大约有30万人生活在中国,主要是在哈尔滨和上海。
那时的哈尔滨,实际上就是俄罗斯的殖民地,白俄在亚洲的“流亡总部”,东方小巴黎。到了1924年,中国正式承认苏联,这些逃离俄国的白俄就成了事实上的,无国籍人士。

许多俄国难民都在努力地寻找工作,在日渐不稳定国家里漂泊谋生。
一些人曾经在沙俄的军队中服役过,于是他们在中国就转而成为了保安或者警察。1930年代初,香港警察一共雇佣了30名白俄,他们加入了一支总计有100人的反海盗道特别部队。

1930年,香港警察中的白俄

George Pio-Ulski 就是流亡白俄中的一员,这位音乐家在1924年从海参崴逃到哈尔滨时还是个少年。他途经沈阳、北京和青岛,最后到了上海,他在管弦乐队找到了一份工作,穿梭于不同的酒店表演。
1934年,在圣乔治酒店工作时,他在酒店舞厅里遇见了跳舞的格鲁吉亚姑娘 Lila Nozadze,很快,两人便开始约会了。
Nozadze 也有着自己的一段周游人生。


第比利斯,1910年

1917年,她的母亲住在阿塞拜疆的巴库,当时她接到军人丈夫的电话,说他随着撤退的白俄军队逃往了海参崴。随后,母亲便踏上了近12000公里的旅程去与他会合。
在这次漫长的航行中,Nozadze 出生了。一家人在海参崴团聚后,南下到上海,在那里打零工度日。
1937年秋天,日本入侵上海,Nozadze 和 Pio-Ulski  再次逃亡,这次他们逃到了香港。Pio-Ulski 是个大忙人,在各大酒店的管弦乐队中奔波演奏。Nozadze 在当地一家服装店工作。

Nozadze 和 Pio-Ulski在香港深水湾,1939年

“从当时所有照片上他们的笑容来看,我认为那些年,他们两个是幸福的,”夫妇的女儿 Nona Pio-Ulski 说。
1941年12月,日本入侵香港,幸福生活被彻底打破了。作为无国籍难民,Pio-Ulski 和 Nozadze 侥幸逃过了被送到集中营的命运,因为他们没有被认定为“同盟国公民”。

但根据历史记录,他们曾经为英国情报机构效力过,关于此,父母从未谈论过。他们从不谈论战争,甚至从不谈论过去,Nona 回忆说。

二战后的1947年,Nona 出生。她回忆说,自己的青年时期,在香港过得很舒服。

Pio-Ulski 身着黑衣领衔乐团,1946年

生活很甜蜜。她的父亲继续演奏音乐,也开始在政府担任公务员,并最终在香港电车公司找到了一份安逸的外籍人士工作。他们一家曾住在摩理臣山(Morrison Hill)的公寓楼里,楼上邻居也是白俄。
在父亲被香港电车公司雇佣后,他们搬进了乐活道(Broadwood Road)公司分配的房子。那是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有三棵凤凰木。
社区生活围绕着俄罗斯东正教会展开,东正教香港教区于1934年在九龙塘开设,来来往往的白俄在这里祈祷,然后去往更远的地方。二战后的几十年里,大约有2万名白俄难民通过香港转向全球各地。

Nona 的父母被几十年的战争和流亡所困扰,他们渴望塑造一个新的身份。

她回忆说:“我的父母几乎不对我和妹妹说俄语——他们希望我们像英国人一样长大。父亲甚至将我们姐妹的姓氏从 Pio-Ulski 改为 Parks。”
他们想把所有过往抛在脑后。
但当时的香港是一个高度分层的社会,英国殖民者并不会立马就平等接受和对待俄罗斯难民。
1949年后尤其如此,当时大陆的俄国人大批迁往香港。当他们到达香港时,发现自己面临着歧视和低工资的恶劣待遇。
“在殖民地的日常生活中,针对亚洲人的限制和禁忌,之于俄国人一样有效。历史学家 Robert A. Bickers 在他的著作《不列颠在中国(Britain in China)》中指出。


1950年代的香港白俄社区聚会

殖民政府最初计划在大屿山为新来的难民建立难民营,但最终决定将他们安置在寄宿家庭和其他私人住所。许多白俄靠当家庭帮工和建筑工人挣钱,靠联合国援助的津贴来贴补家用。
作为在香港出生的人,Nona 被认为是英国人,特别是在她的家人改名之后。但她仍然遇到过敌意。
“别人会问我来自英国的哪个地方,我说,事实上,我不是英国人,当我告诉他们我的背景,我的整个家族经历后,他们突然就不那么友好了。”
她曾一度与一名英国海军军官订婚,但当他意识到与俄罗斯人结婚会妨碍他的军事生涯时,就把她甩了。

1950年代,Nona 一家四口

与此同时,俄罗斯餐馆开始大量在城市周围出现:谢里科夫(Cherikoff's)、尚特克勒(Chantecler)和特卡琴科(Tkachenko)是其中几个比较著名的例子。
俄式面包店生产俄国风味的蛋糕和甜点,餐厅提供大量的俄国和西方菜肴。比如,位于尖沙咀汉口道的尚特克勒餐厅的每日套餐,以精选俄罗斯开胃菜开始,然后是罗宋汤、炸鱼薯条和鸡皇(chicken à la king)。甜品是冰激凌,还有咖啡或茶——真可谓是英法俄餐食集锦。
“我的一些学生仍然记得特卡琴科的蛋糕,”2008年从莫斯科搬到香港的俄语教师 Irina Ustyugova说。
“即使在今天,如果你看看像马克西姆这样的当地面包店的蛋糕,都有一层层的奶油——这就是俄罗斯人装饰蛋糕的方式”。
大多数白俄在1960年代初离开香港前往澳大利亚和美国。在香港完成学业后,Nona 在汇丰银行工作,直到1974年,她父亲从电车公司退休,然后全家人离开香港,移居到澳大利亚珀斯,和亲戚生活在一起。

她说:“我讨厌这种生活。在香港有家的感觉,但当我来到珀斯时,我被嘲笑为一个新澳大利亚人”。
不过,西澳首府的生活是可以负担得起的,Nona 很快遇到了一位名叫 Philip Langley 的皇家海军军官,她后来嫁给了他。
她笑着说:“他跟一般的英国人不同——他不介意与有俄国背景的人结婚。”
Nona 只在1980年回过一次香港,物是人非,已不再有家的感觉。
当她在珀斯养家糊口,陷入生活的重围时,关于过去的记忆便被搁置,一放就是几十年。
她说:“直到我父母去世后,我才发现了这个装满东西的大箱子,里面全是照片和旧物。我诅咒自己,在年轻时竟然没有对这些感兴趣”。

Nona 现在运营着一个网站,深入研究她的家庭和中国更广泛地区的白俄社区历史。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努力。许多20世纪的俄罗斯移民在社交媒体上重新联系起来,交换回忆。2017年,香港讲俄语的外籍人士发起了首届俄罗斯文化周,其中包括步行穿过跑马地公墓,历史学家和记者 Kira Pozdnyaeva 跟着大家一起讲解当地俄罗斯社区的历史。
Irina Ustyugova 说,白俄历史为她在香港的经历增加了一层意义。
“这是俄罗斯历史上消失的一部分,很可惜,我没有机会见证它的存在,”她说。今天,香港有大约2000名俄罗斯公民,而来自哈萨克斯坦等前苏联国家的讲俄语的人,则更多。然而,历史上的白俄社区已经消失了。
但社区的遗产仍然存在,至少在香港的美食中,白俄人留下了来自东欧的传统。
罗宋汤是茶餐厅的宠儿,深受喜爱,尽管香港版的罗宋汤是用西红柿和卷心菜,而不是甜菜头制成的。在皇后咖啡馆,许多顾客是祖孙三代,他们都是港味罗宋汤的忠实粉丝。
Stanley Yu 说他打算尽可能忠实于祖父的愿景,把白俄菜传承下去。
他说:“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没有人会这样做。因为,我们是最后仅存的几家之一了。”

编写:吴鞑靼
原作者:Christopher DeWolf
zolimacitymag.com/why-do-hong-kong-restaurants-serve-borscht-the-overlooked-history-of-russian-hong-kong
Nona 运营的网站:pio-ulski.com

1972年,苏联艺术家维伦·卡拉卡谢夫创作了纪念加加林与“斯普特尼克”卫星的海报。上面的俄语部分,是尤里·加加林的名言:我们点燃了太空时代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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