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暴的人: “追风暴像一种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2021-06-19 星期六

2021年5月15日,江苏苏州,苏镝坷记录下自己站在风暴下的影像。(苏镝坷/图)

很难形容第一眼看到风暴的感受。灰黑色的风暴覆盖整片天空,大风吹过身体,雷声不断响起。震撼,激动,骇人,以及自觉渺小。更多的时候,王路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杂念都没有,只想用眼睛装下花费两个小时追逐但只停留在面前十分钟的气象结构。

2021年5月15日,王路澄和3个朋友一起,追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风暴。他今年20岁,还在读大学,但已算得上是国内资深气象爱好者。追风小队里的核心成员,和王路澄一样,都是00后。

从5月14日江苏苏州、湖北武汉两地突发龙卷风,到6月1日龙卷风袭击黑龙江尚志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三起强龙卷已经造成13人死亡。强对流天气专家、中国气象局干部培训学院教授俞小鼎认为这很罕见,“有时候一年一次EF3级的龙卷都不会有。”

而对于王路澄这样的追风者而言,今年频发的龙卷风意味着机遇。追逐风暴,用镜头捕捉风暴的身影,那是一场探寻自然的旅程,也是考验经验与运气的“豪赌”。

“吃”一个风暴

5月14日晚上九点半,苏镝坷坐上了从北京去往南京的动车。这是一趟提前两天就计划好的旅程,根据超级计算机的预报,15日左右南京附近会出现较为激烈的气象情况。苏镝坷判断,这会是今年强对流天气的起点,也是自己这一年追风的开始。但当时还没人预料到,苏州盛泽、武汉蔡甸两地接连遭遇龙卷风。

刚上动车,苏镝坷收到朋友发来的雷达图资料,上面显示武汉西侧位置有一个大红色的“钩子”,这意味着出现龙卷风可能性极大。作为拥有19万粉丝的气象科普类up主,苏镝坷马上在B站发布一条预警,提醒武汉的朋友躲好不要外出。

紧接着,他马上订下第二天最早的一趟从南京到苏州的火车票,他想先去盛泽记录风毁现场,再与其他追风者会合。

15日上午10时,苏镝坷最先到达盛泽,用无人机航拍灾难现场。这场EF3级强龙卷破坏了整个镇的电力系统,墙体倒塌,路边的树木也被拔起,树皮被剥开,“很少有风能做到这样”。

一小时后,两位队友王路澄、吴振一赶来会合,组成追风一队。另一名气象科普类博主刘屹靖和几名江苏当地粉丝,组成了追风二队。

雷达图上显示,一个红色云团正从丹阳市西侧移动。这是一个刚生成的新风暴,与苏州盛泽龙卷风产生于同一支暖湿急流。两队决定从不同的角度追逐。

红色,意味着风暴生长状态良好。和人一样,风暴有着出生、青春、巅峰、消亡几个阶段。当热力条件合适时,风暴会慢慢膨胀发展,云顶变得高耸,雷达图上的颜色会越发鲜艳,风暴也越适合跟踪。

选择一个准确、合适的风暴观测点并不简单。它不能在山上,树木遮挡,视野不好,风暴带来的强降水可能引发泥石流。也不能在泥泞的小路上,车开进去就出不来。不能和风暴离得太近,核心位置的大雨冰雹会带来生命危险;但也不能太远,最好距离风暴5-10公里。

风暴以每小时五十多公里的速度,从西南向东北移动。两支队伍一直对比着雷达图和地图实况来回切换,以此确定位置。时不时还要看车窗外的天气,以保证队伍行驶在接近风暴的道路上。

下午3时,二队先看到风暴。刘屹靖在群里报备一句“我看到云塔了”,就钻进路边一大片狗尾巴草堆里拍摄。后来吃晚饭时他才发现,小腿被刮满血痕,十多个蚊子包又痛又痒,当时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16时,一队抵达目的地,苏镝坷赶忙架好设备,十分钟后风暴就来了。

2021年5月15日,江苏苏州,航拍下的超级风暴单体。(苏镝坷/图)

先被看到的是风暴上半部分,整个云团像是一棵巨大的花椰菜。三分钟后,能看见整个风暴的结构,灰黑色云团让半边天变得昏暗。四周的气流涌向不断旋转的中气旋,那是风暴最凝聚的部分,像一个倒置的多层蛋糕。

从背后吹来的风有七级,夹杂着水汽,从暖变冷。人还能站稳,雷声在耳边不停响起,连带着地面也轻微震动。

四分钟后,风暴移动到苏镝坷他们身边,边缘稍稍擦过,带来一阵雨水,几秒钟就把衣服淋得湿透。再过三分钟,风暴离开了,天空重新放晴,恢复成橙色的晚霞。

终于“吃”到了一个风暴。

“追到强龙卷就此生无憾”

“吃”是气象圈里的专用动词,遇上暴雨得说“吃到一个暴雨”,碰上冰雹也要说“吃到冰雹”。刘屹靖觉得这里面有种反客为主的意味,“大概是要突出人的主动性”。

“吃”到风暴的那一瞬间,王路澄忍不住在田间土路上大叫,把农田里正在除草的农夫给吓了一跳,他觉得风暴下的自己正和自然融为一体。

在这支临时组建的追风小队里,刘屹靖是追风经验最丰富的。2020年,他在内蒙古的草原上跑了3000公里,开启了自己的追风之旅。2021年5月江苏这场,是他2021年第3次追风。

“所谓的追逐风暴,就是从各个角度去拍摄风暴每个方位的结构,前侧、后侧、上部、下部。”但并不是所有风暴都值得追,只有高度组织化的风暴,比如具有中气旋结构的超级单体风暴、像结实的花椰菜形态的多单体强风暴、强飑线天气等才值得追踪。俞小鼎估计,这些大约占到所有风暴数量的5%。

因风暴而产生的其他气象也值得被记录,比如风暴胚胎时的浓积云、强降水形成的帷幕一样的雨幡、崩塌后出现的乳状云等等。刘屹靖最喜欢的一幕是2020年在乌兰察布草原上拍下的火烧乳状云,风暴过后,先是出现了一道半圆形彩虹,接着一个个圆润的小云团垂挂在整片天空,先被晚霞染成橙黄色,然后变成粉色,最后又恢复成蓝色,远处还有闪电闪过。

2020年8月9日,内蒙古乌兰察布兴和县,傍晚蓝调时刻的乳状云、雨幡、闪电。(刘屹靖/图)

2020年8月9日,内蒙古乌兰察布兴和县,火烧乳状云。(刘屹靖/图)

虽然没有追过风暴,苏镝坷和王路澄在2019年追过两次台风。通常情况下,气象爱好者们也会把追台风简称为“追风”。但风暴和台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象系统,追逐的感受也不尽相同。

风暴属于中尺度气象,意味着肉眼可以目击到风暴的形状。它留给追风者的时间很短,因此最好有至少两个人相互配合,一人负责定位,另一人负责开车赶路。

台风是几百公里尺度的气象系统,只能通过卫星云图看到全貌。相比风暴,台风更容易追,只要知道台风的登陆点,一个人也能成功体会狂风暴雨。

“台风是持续、漫长的,你被吹上两三个小时就很容易产生一种厌烦感。但追风暴像一种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多了你就会容易感到疲惫,少了你会感到意犹未尽,它刚好在那个点结束,让你觉得很满足,有一种不虚此行的感觉。”王路澄向南方周末描述两种追风过程的不同感受。

追风者们的最高目标是追到一个强龙卷。它是超级单体风暴的产物,破坏性更强,持续时间短,也更加罕见。“在国内一辈子能追到一个就此生无憾。”苏镝坷说。

关于龙卷风真正的生消机理、形成原因,目前还没有明确结论。国内唯一一个专门研究机构、佛山市龙卷风研究中心的专家黄先香此前表示,这些问题还在进一步研究中。

而根据中国气象局国家气候中心黄大鹏教授统计,中国平均每年产生龙卷风73次,三分之二都发生在夏季,能达到2021年在苏州、武汉两地这样强度的龙卷风不超过10次。

俞小鼎表示2021年龙卷情况很特别。“一般平均下来,一年可能会有一次强度达到EF3级(风速达到每秒60.5-74.0米,可使火车脱轨,破坏程度严重)的龙卷,有时候一年一次都不会有。而现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出现了3次EF3级龙卷,其中有两个还出现在同一天,相距数百公里,时间相差不到2小时,还是比较罕见的。原因可能是这段时间几个大气条件同时得到了满足。”

相比之下,得益于高山和平原等地形条件,美国每年爆发龙卷风的数量是中国的十倍以上,达到1000到1340次左右。

从上个世纪开始,美国就形成了一大批专业追风者。大规模风暴目击者的存在,使追风在美国更容易。“美国龙卷预警主要依靠两个工具,一是多普勒天气雷达,中国也有;另一个则是风暴目击者(提供)的信息。”俞小鼎介绍。

目前,国内还没有正式的龙卷预警业务。俞小鼎分析,主要原因是龙卷风数量少,发生频率低。但类似的“准业务”在广东、江苏、安徽等地已经开展试点,其他强对流天气如雷暴大风、冰雹和短时强降水等,国内部分区域已建立临近预警业务。

00后追风队

2021年5月14日晚上在B站发出预警后,苏镝坷收到一些私信,感谢他“能够帮助别人摆脱危险”。这让他想起自己收藏多年的一篇文章《正确的追风理念》,2008年发表在台风论坛上,作者是一位神秘的气象圈前辈,2009年后再也没有发过帖。

“和多数人相比我们是‘孤独’的。倔强一般也就与孤独的我们所伴随。”文章第一部分安慰追风者,即使旁人不能理解,也要“将热情倾洒在自己所爱好的气象、追风上面,从中获得无上的快意和满足感”。苏镝坷把“孤独”和“倔强”专门标成了红色。

剩下的篇幅里,作者告诫,除了为追风而追风,还要记住自己的目标是为大众普及气象灾害防御知识,提高公众的气候应对能力,“我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有一定责任的”。

苏镝坷和刘屹靖是这一观点的支持者,他们俩追风的初衷都通过记录风暴图像做一些气象科普。

王路澄的想法更“纯粹”。和绝大多数气象爱好者一样,王路澄与气象结缘始于非常小的年纪——2005年第9号台风麦莎带来一场暴雨,当时4岁的他趴在窗户边,看着雨下了整整3天,第4天出门时,水已经漫到成年人膝盖。

12岁时,王路澄发现了新大陆——台风论坛。那是国内最大的气象爱好者聚集地,超过9万个气象爱好者在里面发布了三百多万个帖子。论坛的“深度追击”板块记录了从2005年开始的每次台风,最早的一篇恰好就是关于台风麦莎的。

王路澄也开始学着记录。2014年,资历更深的爱好者们发现他挺有潜力,拉他加入小圈子。最疯狂的记忆来自2018年第22号台风山竹登陆时,睡觉吃饭以外的所有时间他都用来讨论台风,“上课在看,下课也在看”。

对于王路澄,风暴能带来与极限运动相似的感官刺激,也能带来一种纯粹的美。“人类社会掺杂了各种利益,纯粹的美只能从自然中去发现。”

追风的过程也是这般纯粹,“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了一个目标奋斗。”2019年高三毕业,王路澄终于付诸行动——追击台风米娜,也是那时候,他结识了同样刚结束高考的苏镝坷。

不过,追风小队的4位年轻人,都没有选择气象学作为研究专业。王路澄填报志愿时选择了计算机专业,“我也想过成为气象观测员或是预报员,从事这方面我会开心,但它带给我的经济效益实在是太低了。”追风,只是他的爱好。

在中国气象爱好者当中,真正实地追风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郑东是台风论坛的创始人之一,他从台风论坛活跃成员的数量上看,国内有一定水平的气象爱好者不过几百人,而风暴爱好者大概只有几十人。

21年前,16岁的郑东也曾实地追风。那是2000年,派比安台风登陆他的家乡浙江,台风北侧出现了一场强对流天气。郑东从家往外看,能看到北边黑压压的一片,于是他请假坐中巴车去追,“已经是当时的极限了”。

2020年8月9日,内蒙古乌兰察布兴和县,日落时分的超级单体风暴。(刘屹靖/图)

如今,00后年轻人们组成追风小队,成功拍摄到风暴。队中经验最丰富的刘屹靖,被外界赋予“中国风暴摄影第一人”称号。郑东称,刘屹靖并不是国内最早追逐风暴的人,过去也有一些气象爱好者追过风暴,但是不会专业摄影,没有记录下来。

俞小鼎认为,这些年轻的追风者们应该被鼓励。“强风暴的形态往往和它的动力学相关,如果能把风暴的雷达特征和视觉特征对应,就可以揭示出很多以前光从雷达上看不出来的东西,对于科学研究、改进预警技术都很有帮助。”他说,和追风运动盛行、追风者至少几万人的美国相比,国内像刘屹靖们这般专业的追风者数量还是太少。

一场豪赌

追风小队的年轻人们承认,首次追风就取得成功,除了气象知识储备充分,运气也很重要。

“风暴变化速度很快,强度也很难预测,所以有时候你需要去赌。”刘屹靖说,“赌你选择的风暴会发展得好,赌它会到你的预定位置。如果赌赢了,你就成功了;如果赌输了,那就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的第二场追风验证了这一点。

2021年5月15日17时,追到第一个风暴后的两支分队匆匆解决完晚餐就继续上路,他们想一鼓作气追晚上的重头戏——150公里外三团成熟的超级单体风暴。

出发一个半小时后,一个小单体风暴在无锡市区突然出现。起初没人把它当回事,刘屹靖判断,下午已经有一个强风暴经过,通常情况下会带走大部分大气能量,“这个风暴肯定发展不起来”。于是,大家决定按照原计划追更强的。

出乎意料,这个小单体突然发展成了一个强风暴,此时追风小队尚未抵达精心挑选的观测点。等到晚上九点半抵达目的观测点,预计中会走到他们头顶的风暴却不见踪影。

有时候,“豪赌”还会带来危险,重则危及生命——2013年6月,追风时长30年的美国知名风暴摄影师蒂姆·萨马拉斯就因近距离拍摄龙卷风,和儿子、同事被卷入龙卷而身亡。

2020年8月1日,内蒙古呼伦贝尔陈巴尔虎旗,超级风暴前侧宽广的弧状积雨云。(刘屹靖/图)

刘屹靖也在2021年4月30日遇到了自己的危险时刻。

那天,他一个人在江苏兴化直播追风,由于当天能见度不好,没法在车上看到风暴结构,只能全部依赖雷达图进行定位。意外发生在下高速时,他发现计划中应该在北侧几十公里外的风暴出现在自己的南侧,旋转着的风暴结构已经能被看得特别清楚,而自己和司机快要被吞进风暴的核心。

懵,是刘屹靖的第一反应。他没弄懂风暴不按计划走的原因,“开始怀疑,难道我学了这么多年的气象知识是假的?”

刘屹靖左手端着手机继续直播,右手操作电脑比对其他气象站的资料,才发现是最初作为参考的淮安站雷达图比实际情况偏离了30公里。

风暴很快追上了他们。车被大风逼停在路边,拇指大小的冰雹打在车上,车内的说话声已经听不清。幸运的是,这次只是被风暴核心的边缘擦过,没有其他危险。刘屹靖心知,如果真落入风暴核心区域,接近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冰雹能把车砸穿。

第二天一早,刘屹靖给中国气象局写了封信,反映淮安站雷达图错误的问题,托朋友转交。气象局很快给出答复。

“代价有些惨重,但最后发现了问题,也算是有所贡献了。”刘屹靖自我安慰。

2020年8月9日,内蒙古乌兰察布兴和县,超级风暴过后的彩虹。(刘屹靖/图)

(应采访者要求,郑东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董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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