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继续进监狱,我就去读博了 | 张筱叶 一席第820位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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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筱叶,华东政法大学刑事法学院讲师,在中国尝试监狱戏剧项目。

我们的常识里会觉得这种活动总的来说肯定是好事,但他却说,如果你只是在做一个单纯的艺术活动,没有重视监狱本身,没有意识到监狱跟社会的关系,这个活动就只是一种肤浅的、装饰性的正义。

一席 张筱叶:监狱戏剧 来自一席 28:27


监狱戏剧
2020.10.24 北京
                             


大家好,我叫张筱叶,过去六年里我一直在监狱里尝试带着服刑人员做戏剧活动,从事相关的研究。

刚才看前面的讲者跟观众有互动问题,我就在后台问一席工作人员,要不要问问大家有谁进过监狱?他们说还是算了,那我就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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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会接触到监狱戏剧这样一个很奇怪的领域呢?2013年我在英国读研,学科叫应用戏剧。在英国有很多社会机构,用各种艺术的形式,包括戏剧、绘画、音乐,来和不同的社会群体工作,包括服刑人员、老年人、特殊需要者、残疾人等等。

在我们的课程中,有一个星期是监狱戏剧,在这之前其实我都没有听说过它。学校请了一个演员Andy Watson,他来自一个叫Geese Theatre Company的剧团。这个剧团在英国伯明翰,在司法体系里,和服刑人员做戏剧活动已经20多年了。

Andy给我们展示了他们的工作方式,他们是针对犯罪类型创编一些短剧,然后演给那个类型的服刑人员看。比如当天他给我们展示的短剧是关于性犯罪的,演员会在这个短剧中跳进跳出,和服刑人员做互动。

监狱戏剧在很多国家都有,也有非常多的类型。比如说这张图,这个项目的发起人可能大家都听说过,就是演《肖申克的救赎》的男主Tim Robbins。Tim Robbins在加州有个自己的剧团,叫Actor’s Gang,他们有一个外展项目,就是监狱项目。我们一般管类似Actor’s Gang这样的项目叫偏工具性的项目,因为他们会有非常明确的矫正目标,刚才我提到的Andy Watson的项目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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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十几年里,Actor’s Gang的演员们在加州的几所监狱带服刑人员做戏剧工作坊。主要运用意大利即兴喜剧的形式,帮助服刑人员探索他们的情绪

另外大家看这张照片,它来自德国柏林的一个监狱戏剧剧团,aufBruch。我们称他们为偏艺术性的。当他们跟监狱合作的时候,他们说我们不是来治疗或矫正的,我们就是在监狱这个特殊的场域,跟服刑人员一起做一出剧场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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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ufBruch由专业的艺术家组成,在柏林的监狱里带领服刑人员排戏,以经典剧本为基础进行再创作。演出向公众售票,公众可以走进监狱观看演出


第一次进监狱

我一接触到监狱戏剧这个概念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我想做的,但我并没有强烈地想要改造或矫正罪犯的兴趣。当时我看了很多的文献,我发现各大洲基本上都有监狱戏剧的项目,但是中国好像就没有。

于是趁着做研究生论文的机会,我就准备回国去做这个尝试。听说我要做这个,周围的人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中国监狱你哪儿进得去,你又没有关系。

一开始的确有失败过,后来我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一篇报道,有一位雕塑专业的女生,她到了一所监狱去做绘画治疗。我就想,她能进的话我也能进。最后我在豆瓣的一个小组上联系到了她,她就帮我去联系了春城监狱。

今天我用到的全部都是化名,包括监狱和人名。当时我跟春城监狱的教育科领导取得了联系,我们通过邮件互相沟通了一下。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是这么说的:张老师,我们欢迎你来尝试这个“新的技术”。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可能对同样一个东西,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

这张照片不是春城监狱,就是一张网上的照片,但很类似。监狱的外观其实跟学校是非常像的,中间有一个操场,周围是一些教学楼,还有一个宿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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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网络

春城监狱其实很大,但我当时没有机会去参与他们其它的活动,或者去观察整个监狱,我只能做我的这个项目。我被安排到了临出监队,这个队里所有的服刑人员都是三个月之内就要出狱的。春城监狱希望探索临出监教育,所以把我的项目安排到了这里。

临出监队的特点就是服刑人员不用劳动,所以每天就有时间来跟我做戏剧活动。这是我第一次进监狱,我在国外也没有进过,你可以想象进去之前我很忐忑,睡不着。

其实我不是担心安全,我主要是不知道能不能hold住他们,不知道这些男犯会不会服我。当时我26岁,他们是30到65岁的男性,各种犯罪类型都有,暴力的、非暴力的,刑期在5年到20年不等。

我很担心我跟他们的关系会怎么样,除了我们平时说的权威不权威,还有就是信任,我们之间如果没有信任,很难产生有意义的互动。

我把他们分成了两组,每组15个人,我们做了为期5天,每天5小时这样比较紧凑的工作坊。

在工作坊开始的第二天,有一位服刑人员,他62岁,是这一组里年龄最大的,他跟我说:张老师,这个我就不做了,这是年轻人做的。反正你也知道,我们就是配合你一下。

我想,来了,他这个就是要挑战我,考验我,他要考验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怎么应对他。我是不是要急?我急就说明我不行,还太嫩。

我跟他说,没事,您可以在后面歇会儿,你们可能不是百分之百报名参加的,但是也不代表我们这里不能有收获。到了后面讨论剧本的环节,他就很好奇旁边人都写了什么。这时候我就趁机跟他说,您看看他们写得怎么样,给他们提提意见吧。就这么着,他就又加入我们的活动了。


论坛剧场:失败了

我们活动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春城的项目是非常密集的,我使用的是论坛剧场的方法,就是以论坛剧场为基础去设计这个活动。

论坛剧场会把一个群体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当作一个主题,在工作坊中,所有的人都可以就这个主题进行讨论,然后在主题下创编一些相关的短剧。

但这个短剧的结局必须要以失败作为终结。比如我当时给他们的一个主题是,你们马上要回去了,有没有什么担心?其实在出狱之前他们天天都会想这个事情,有非常多的幻想和焦虑。

我们就把这个当成一个主题创作短剧,因为时间有限,我们做的就是一个5到10分钟的短剧。论坛剧场一般最后会有一个演出,当时我也希望我们这15个人可以给临出监队的其他几百个服刑人员做一个演出。

论坛剧场的演出是互动的,当服刑人员演出第一遍以后,他还会把这个故事再演第二遍。第二遍演出的过程中,下面的人可以随时喊“停”,上来替代这个主角,看有没有其它言行的方式,可以改变最后这个失败的结局。

我举一个例子,其中一个剧本讲的是小李服刑完了出狱回家,工作找了半天找不着。当地有一个超市老板挺好的,就说要不你先来我这干吧,老板也知道他的情况。

有一天老板发现账对不上,少东西了。老板就觉得很可能是小李,毕竟吧,看人得看他以前干过什么事儿。小李一听就炸了,凭什么怀疑我?一出事了就找我,什么意思?小李恼羞成怒,两个人发生争执,小李就拿起桌上的剪刀把老板给捅了,然后他就又戴上手铐,回到了监狱。

这个剧本完全是他们自己写的,我说这挺好的,特别有意义。但是当我提出,我们可不可以去跟其他人一起演呢?他们一口回绝了我。

他们说:张老师,不可能,绝对不演。你是没服过刑你不知道,在监狱里没有信任。我们跟他们演,他们肯定会嘲笑我们,我们不愿意丢人。所以没办法,我们最后只在工作坊内部演了一下。


第二次进监狱

春城项目虽然整个过程挺长的,从筹备开始算大概有大半年的时间,但是真正在监狱里面活动的时间非常少,也没有机会去看监狱里其它的现象。

我当时的感受是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这个事情,所以为了继续进监狱,我就去读博了,读博的时候我换到了犯罪学。

做博士论文的时候,特别巧,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老刘,他是一个演员。因为Tim Robbins带Actor’s Gang来中国巡演过,老刘看见以后也想做这种类似的项目。于是在老刘的项目里,我就作为第三方进入了夏城监狱。

这个项目首先花了6个月的时间筹备,去说服监狱方,等待批准。之后我们在夏城待了6个月,我在监狱附近租了房子,每周进去做活动,做调研。在6个月之后,我又花了12个月的时间去回访,跟进戏剧社一些刑满释放人员的情况。

对于中国监狱来说,夏城监狱的规模算是很小的了,不到3000人。当然放到国外就是非常大的一个监狱了,奥斯陆最大的监狱只有500人,夏城监狱一个监区就有将近3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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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斯陆监狱,图片来自网络


这次的活动不是在临出监队,就是在普通的监区。服刑人员平时一周的结构是5+1+1,现在中国很多监狱都是这个模式。五天是劳动;一天教育,上各种课程,比如基础的文化课、扫盲课,或者是一些职业培训;周日是休息,自由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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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联网上流传的监狱时间表


我们的戏剧社是在心理健康中心,现在很多国内的监狱都有类似的心理健康中心。有各种功能性的房间,比如心理咨询室、沙盘咨询室,还有宣泄室,里面有一个大沙袋,你可以去打拳击。

戏剧社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像我在春城监狱的项目一样那么有计划。因为它是一个长期的剧社,我们希望在更了解监狱以后,再慢慢地寻找方向。

因为应用戏剧的价值是你真的要去理解这个人,要去知道他想要什么,而不是技术性地去传达演艺技巧,所以我们一开始要跟他们建立关系,要互相认识。最开始的四个星期,我们先做了一些热身,熟悉剧场的语言,服刑人员要去动他的身体,要跟其他人去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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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戏剧社的活动日,早上大概7:15,我就要到监狱大门口。监狱一般有两道门,一道门和二道门,一道门外面就是城市或者郊区的马路,一道门没有什么安检,就查一下身份证。

一道门和二道门中间是民警的办公区域,在二道门后面才是服刑人员生活的地方。二道门不是一个门,它有五道门。它其实是一个安检区域,有刷民警的警务通的,刷他们内部的手机的,还有刷我的脸、我的指纹的,非常复杂。

进去之后,首先是功能区,比如教育、医务等等,监区和宿舍都是在最里面。早上8:30到11:00,是工作坊的时间,中午我们出来到民警食堂吃饭,下午有时候是再进去做活动,有时候他们有其他活动,我们就在外面跟民警交流。

除了戏剧工作坊以外,我还会跟参加这个项目的服刑人员,包括民警,做一些访谈。在监狱里做访谈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以至于后面在我的博士论文里,没有用到我在里面做的任何访谈。

我并不是难以做成访谈,而是访谈的内容里,可用的、真实的材料比较有限。这主要是因为在监狱里做访谈,总有一个第三方坐在房间里,就是民警,民警时时刻刻都要陪着我。

有一次他坐在我旁边,我试着挪到桌子的最那头,结果他又跟过来坐在旁边,根本避不开。虽然他不参加讨论,但是你可以想象,有一个沉默的第三者在那里,而且是穿着警服的,他代表了监狱的权力,这肯定是会改变对话的内容。

有一次我采访了一位50多岁的服刑人员,他是职务犯,以前是政府的中层官员。访谈的时候,我还没问什么问题他就哭了,跟我讲他家里的情况、工作的情况。

他讲完以后平静了,转头跟旁边一个特别年轻的民警,大概也就20多岁,他说,队长,我就是有点伤心,没别的意思哈我很奇怪,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就跟我说,要是不说一下,我怕队长以为我不服改造,我得说明白了。


剧目排演&
人生故事剧场:又失败了

戏剧社到了第二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想尝试一下具体的项目,当时戏剧社大概有20个人。我们首先跟监狱方提议,我们可不可以改编一个经典的剧本《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多次在国外的监狱里上演过,它的主题是很适合监狱的。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得来还是等不来呢?等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实际上很适合在监狱的语境去讨论,我们就想能不能把这个主题抽出来,做一个改编。当时监狱方没有拒绝我们,还给我们买了《等待戈多》,剧社人手一本,好像是有兴趣尝试,我们就特别高兴。

可是就在同时,监狱那边在做他们读书节的活动。读书节一共4个月的时间,最后有一个闭幕式,一个大型演出,那年的主题是纪念红军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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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狱里本就有自己的演出,规模有大有小,主题多样

既然有这么一个演出任务,他们就需要时间彩排。到了戏剧社活动的那天,我们就发现戏剧社的人一下走了一半,因为我们剧社的很多成员就是他们平时的文艺骨干。

不光是剧社成员走了,有时候我们的演员老师也会被监狱方请去指导他们的排练。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我发现可能很难去推进我们的构思。于是我又提出来第二种尝试,可不可以做个小一点的人生故事剧场?

因为做一个大制作是很难的,需要很多资源,我们就做一个小型的,让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人生故事。我想让他们采访他们周围监舍里的人,收集一些故事,再进行虚构。

结果这一次我又遭到了拒绝,他们跟我说,做不到。我教他们采访的时候他们没说什么,但是下一周回来,二十个人里只有两个人真的做了采访。因为他们觉得,就算我去采访,对方也不会跟我说真话,没有意义。

于是又没有做成,这个时候我们的剧社已经到了末期了。6个月的时间,我的田野假期结束,必须要返校了。

春城、夏城监狱的两次项目,可以说都是失败的尝试。但我还有一个身份是研究者,我可以用研究者的身份说,这也是一种好事,因为失败了说明我更深入地去理解了一个现象。

这两次经历的确是显现了,当我们进入监狱去做一种所谓的干预的时候,我们既没有理解监狱方,不知道监狱还有它自身的戏剧活动,不知道这些戏剧活动对他们的意义是什么;也没有很好地理解服刑人员到底需要什么,他的生存状态、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装饰性正义?

那他们是不是一无所获呢?我觉得也不是,在我的研究里起码真实存在两种收获。第一个收获是,戏剧社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释放,虽然释放听起来是一种很浅层的效果,但是它在监狱的语境里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监狱对秩序的要求非常高,比如说坐的时候指尖要对准哪里,坐姿、站姿都有严格的要求,所以他们时时刻刻处在一种被要求的状态中。而他们在戏剧社里可以自由地走动,甚至可以奔跑,互相之间可以有一定的肢体接触。他们有人说,我竟然可以大喊大叫,平时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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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一直处于麻木的、听从别人指令的状态,没有自主权、没有创造力、也不能表达自己,你怎么能期待他在出狱后重构自己的人生呢?他怎么能够有力量面对出去以后的那么多困难呢?所以让他们有一些释放的、创造性的表达方式,可能是第一步。

第二个收获就是我们和他们的相遇,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见得是戏剧本身。他们在监狱里有很强烈的被遗忘的感觉,甚至跟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从何开口去交流。

因为那些人不知道监狱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所以当我们进去做活动,他们就发现原来有人关心我。

我觉得我们到监狱里做任何一种干预或者活动,都不能忘了“监狱”这两个字。如果只关注戏剧、只关注艺术的话,就会忽视一些在监狱这个大的语境中需要思考的问题。

伦敦政经学院有一个教授Cheliotis,他写过一篇论文叫“Decorative Justice”,就是装饰性正义,批评了去监狱做艺术活动的人。我们的常识里会觉得这种活动总的来说肯定是好事,但他却说,如果你只是在做一个单纯的艺术活动,没有重视监狱本身,没有意识到监狱跟社会的关系,这个活动就只是一种肤浅的、装饰性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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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认同他的说法,我一直希望我的研究可以问到最重要的问题,看到事情背后最重要的逻辑。所以在这两次尝试后,我决定退一步,或者说挪一步,我暂时不会再去监狱推行这样的项目了。

我不是不再去关注监狱里的社会,而是做一些更基础的研究,去关注监狱本身,研究它已有的东西。在中国,监狱生活在公共里的讨论是非常少的,我希望可以做这些基础的工作。

回看我还非常短暂的研究经历,我并没有觉得它否定了戏剧对人甚至对整个机构的积极影响,只是我们需要更加理解本土的监狱日常生活,需要重新定义“改造”,需要承认每个人面对的是不同的现实。

而在监狱里做戏剧活动,除了是我的工作以外,也是我选择的一种方式。将监狱戏剧作为我的方法,理解监狱这个小社会的同时,更加理解中国这个社会的结构,以及它运转的逻辑。

通过真正地参与到监狱里的工作,我把自己放到了社会的轨迹中,这是我的一种行动,一种与社会进行连结的方式。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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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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