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重度烧伤去世之后,父亲成了放火的嫌疑人

2021-11-19 星期五

记者/李佳楠 

编辑/刘汨


陈昌雨回到事发的老宅


在经历那场家庭火灾四个多月后,陈昌雨的母亲伤重去世。她在病危之际录下了一段视频,指认是丈夫放火烧伤了自己。因为多年来目睹了父亲暴力的处事风格,陈昌雨完全相信母亲的指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在第一时间拨通了报警电话。



病危时的指控


2021年3月14日深夜,云南宣威述迤村,距离村口一两公里处的陈继卫家突然起火。邻近村民被火光和玻璃破碎声引来,看到逃出来的陈家夫妻都伤得不轻。

 

陈继卫和妻子禹秀英被送往曲靖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入院时,夫妻二人的面部、颈部、四肢、躯干都是二度烧伤,体表烧伤面积约55%,禹秀英还出现了急性左心衰竭。

 

20岁的陈昌雨正在广东打工,火灾发生第二天,他先从邻居那里得知,“父母吵架后住院了”。联系上母亲后,禹秀英宽慰他说自己没事。父母关系一直不好,陈昌雨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电话里连续追问了几天,母亲给出的说法是,事发时正在给家里的摩托车加汽油,丈夫在一旁抽烟,“不小心点着了。”

 

3月22日晚上10点多,回到老家的陈昌雨来到医院,看到母亲脸庞黝黑浮肿躺在病床上,身上挂满了监视仪器。相比之下,同住一个病房的父亲陈继卫,看上去情况要好一些。

 

觉得家中起火另有隐情,他原本想着妈妈伤势很重了,想等第二天再问明情况。但当晚12点,医院突然下了病危通知,陈昌雨不敢再耽搁,便先给小姨打去电话询问事发经过,“小姨说,妈妈曾经告诉她,是我父亲倒汽油放的火。”

 

陈昌雨当即报警,民警提醒他,可以先让母亲录制视频进行指认,作为证据保存下来。这一次,面对镜头,禹秀英讲出了事发经过。

 

禹秀英在视频中表示,事发当晚,她和丈夫陈继卫因为琐事发生争吵。想到以往每次发生争执后,身上总被丈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她便睡到了沙发上。半夜时,陈继卫起床从屋外拎了一桶汽油进来,“满屋子撒,我去抢,身上也被撒上了汽油。”

 

按照禹秀英的说法,她质问丈夫到底怎么了,自己哪里做错了,“要死也要有一个说法。”在她没有一点防备的情况下,丈夫陈继卫突然点火,火先从禹秀英脸上烧起来,接着屋里也烧了起来。慌乱中,禹秀英和陈继卫先后跑出了屋子。

 

说到伤心处,禹秀英情绪激动,在病房里哭喊。陈昌雨回忆,同在病房的爸爸全程听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那个晚上,妈妈喘得厉害,可能感到自己情况不好,整晚念叨,“儿子啊,妈是不是活不了了。”

 

次日,警方来到医院进行调查,陈昌雨说,当民警询问父亲为什么倒汽油点火时,陈继卫的回答是“不想活了”。那天,陈继卫情绪很低落,在接受问讯时流下了眼泪,晚饭也没吃。

 

报警之后,朝夕相处在同一个病房的一家三口有些尴尬。除了照料父亲在医院的生活,陈昌雨和他再没什么多余的话,他坦言,自己相信母亲所说的事发经过,所以照顾父亲时,心里很抵触,但也知道那是作为子女应尽的责任,无法逃避,“剩下的就交给法律吧”。

 

陈昌雨和父亲一方亲属的关系随之变得紧张。他说,很多亲戚认为他不应该报警,“就算你爸再做错什么事,也不能那么冲动。”更现实的问题是,父亲家的亲人不再负担母亲的治疗费用。陈昌雨的叔叔告诉深一度记者,因为认为陈昌雨没有好好照顾父亲,所以他才将陈继卫的费用结清后,转往其他病房。

 

入院22天后,陈继卫恢复得较好,被弟弟接回家中休养。但到了4月30日,禹秀英伤势仍然严重,医院建议转上级医院进行植皮治疗,陈昌雨当时已经花光了积蓄,借遍了亲友。因为无力支付医疗费用,老家的房子又被烧毁,只好先把母亲安顿在了姨妈家。

 

三个月后,家属们原本计划将禹秀英继续送医治疗,7月28日,陈昌雨发现妈妈身体出现异样,急忙送去医院,最终,40岁的禹秀英抢救无效去世。

 

在禹秀英去世前,警方曾联系陈昌雨询问禹秀英伤势恢复状况,让她伤势好了之后找警方验伤。

 

为了推动案件调查,陈昌雨同意对妈妈遗体进行尸检。他告诉深一度,尸检报告显示,妈妈的死因是烧伤导致感染中毒休克死亡。


火灾后禹秀英的伤势很重
 

缺位的父亲

在述迤村,大部分村民都是陈氏一族。两位和陈继卫自小相熟的村民回忆,因为父亲眼盲,母亲是聋哑人,陈继卫从小缺少管教,和同龄人玩耍时爱动手,“特别可恶”。
 
成年后的陈继卫依然给人留下了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爱动手的印象,还曾在放牛、买卖牲畜的时候,多次与人发生纠纷。有村民记得,他家中只有舅舅在看不惯时会管教他,“让他归正果,好好做事,挣钱盖起房子,才能娶到媳妇”。
 
相比之下,村民们对禹秀英评价更高,“长得漂亮”、“孝顺公婆”、“有骨气”。因为陈继卫坐过两次牢,很长一段时间里,禹秀英都是独自照料公公,并将儿子抚养成人。但她的自尊心很强,从不会以此博取他人同情或寻求帮助,也不会将自家的丑事说与外人。
 
在禹秀英父母的口中,女儿和陈继卫在组建家庭之初就不被看好,“不是一个正规的人,东游西逛,不务正业”,因此反对两人继续相处。禹秀英起初执意要嫁给他,但在要敲定婚期时有了悔意,多年后打起离婚官司时,还称婚前被陈继卫强迫发生了关系才被迫结婚。
 
二人结婚后,儿子刚出生一两个月,陈继卫就因持刀抢劫获刑六年半,家里的担子全落在了禹秀英一个人身上。
 
陈昌雨听妈妈说过,小时候,为了让他不哭闹,妈妈一直背着他干农活,少有的一次,妈妈将洗衣服的大盆放在地头,让他坐在里面玩,等妈妈干完活回来,他已经把全身上下弄得满是泥浆。
 
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禹秀英背坏了四五个背袋,陈昌雨深知母亲的不易,后来禹秀英得了心脏病,他也觉得那是过度操劳落下的毛病。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光虽然辛苦,却也给陈昌雨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回忆。为了哄自己睡觉,母亲会讲神话故事、唱童谣给他听。记忆深深印在脑海,如今他还能脱口说出当年听妈妈讲过的故事。
 
但是父亲的缺位没法弥补,陈昌雨记得,小学时犯了错误,老师让请爸爸到学校,他说,“我妈就是我爸。”陈昌雨对父亲模糊的印象,只来自于去监狱探监时的会面。小时候,村子里有人叫他“寡妇养的儿子”、“哑巴的孙子”,“那种歧视戳在心里很疼。”他说。
 
2008年父亲陈继卫出狱后,禹秀英从亲友处借钱盖了几间平房,一家人的生活暂时安稳下来。陈昌雨临近读初中时,陈继卫因参与偷牛再次入狱,家里的生活再次艰难起来。陈昌雨形容,那种感觉像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大饼”。
 
为了解决家里的生计和陈昌雨的学费,禹秀英去了宣威市的一家餐馆打工。三年的时间,她每天早上7点多上班,忙到深夜,每月挣不到两千元。每到放假,陈昌雨都会从镇上坐车去市里找妈妈,一起在出租屋里生活。为了让老板对妈妈有个好印象,也为了省下饭钱,他经常到餐馆帮忙。
 
陈昌雨回忆,在宣威的三年,妈妈过得很辛苦却也很开心,她穿的多是姐妹给的旧衣服,但脸上常挂着笑容,也比以前爱打扮自己,会省钱买点便宜的化妆品。
 
陈昌雨和母亲的合影


家暴和逃离

陈继卫两次服刑归来,给陈昌雨的感觉都像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原本的平静幸福的生活被打破。
 
陈昌雨一直记得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刚出狱不久,家里的房子快要盖好时,邻居家的孩子跑过来玩,他看到父亲很热情地又抱又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陈昌雨很难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关于“父爱”的记忆,陈继卫对他的教育方式多是打骂,比如不小心把玩具枪指向父亲、没写完作业就看动画片,都可能招来一顿拳脚。
 
陈昌雨主动提起,自己有过两次喝农药的经历,都与父亲陈继卫有关。一次是在四年级,如今他已不记得和父亲冲突的具体情形。还有一次是在初二,知道父亲即将再次出狱,担心再被打,他的成绩开始下滑,加上临近中考压力大,心里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又喝了农药。
 
中考对陈昌雨的意义远不止升学那么简单,他一直认为,父亲坐牢让妈妈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他想借考试的机会给妈妈“争一个脸面”。巨大的压力下,陈昌雨中考失利,没能顺利升学,他决定外出打工,“外面的世界也许能让自己更开心些”。
 
离家后,陈昌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母亲。他记得,父亲第一次出狱后,妈妈的日子反而更难过了,家里的钱都交给了父亲,妈妈身上通常只有一二十元的零用钱。陈继卫还喜欢呼朋唤友到家中吃饭,禹秀英没钱张罗饭菜,两人常常因为钱的问题发生争吵。
 
陈昌雨说,父亲也会对母亲动粗,有几次,他刚好在家,被吓得跑出去叫邻居来拉架。一次,父亲用啤酒瓶打母亲,瓶子碎了,母亲的眼睛也肿了。每次动手之后,父亲的“弥补”方式,就是拉着妈妈去小诊所打吊瓶。
 
禹秀英性格隐忍,她把和丈夫的合影都剪掉了,但很少向亲人诉苦。父母对她的遭遇并不知情,只有偶尔听述迤村的熟人说起女儿被打的事情。实在忍不了时,禹秀英会去父母家住一天,父母才知道两人又起冲突了。
 
两三年前春节时,是陈继卫在家闹得最凶的一次,陈昌雨回忆,他跑进屋时看到父亲拿刀对着母亲,他急忙问,“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杀我妈”。父子两人吵了起来,父亲转而拿刀指向了陈昌雨,“要你死,还是要我死”,争吵间,爸爸用刀砍了自己的胳膊。禹秀英拿起手机想联系亲属送丈夫去医院,也被陈继卫抢过手机摔在了地上。
 
陈继卫家的邻居证实,这次冲突时他赶来劝架,进门时正看到陈继卫在殴打妻子。还有村民认为,陈继卫第二次出狱后性情大变,又做起了贩牛生意,开始嫌弃禹秀英患有心脏病,身体不好,成了他的负担,村里还出现了陈继卫出轨的传闻。
 
陈昌雨说,出现家暴的情况后,他曾尝试报警未果。最近两三年,禹秀英先后三四次离家出走,原因不外乎吵架、家暴,或是没钱用。有一次,还是陈昌雨主动让母亲来广东的打工地找他,母子间相互有个照应。
 
2020年7月,是陈继卫和禹秀英的婚姻最接近终结的一次。陈继卫起诉离婚,在外打工的禹秀英接到法院通知后返乡应诉,离婚案却以陈继卫撤诉收场。
 
陈昌雨当时按照母亲的意愿起草了答辩状,还参加了庭审。他记得,爸爸起诉离婚时,要求妈妈偿还心脏搭桥手术的10万元费用。妈妈则要求平分家产,赔偿抚养费、赡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共计40万元。最后,双方在财产分割上没有达成一致,陈继卫撤诉。
 
陈昌雨说,他内心更倾向于妈妈尽快结束这段婚姻,为此劝过她:“那个家不要也罢,大不了苦几年,付个首付,买个房子”。禹秀英告诉儿子,她也不想再回那个家,但她怕儿子有急需用钱的地方,她拿不出来,离婚时要平分家产也是想留给儿子。财产没分成,她只能选择回家。
 
陈昌雨收到的立案告知书


“为什么还没把我爸拘留”

2021年春节期间,陈继卫去了禹秀英母亲家里,喝醉后哭闹着要带妻子和儿子回家,母子俩不愿回去。此后,母子俩一起回村祭祖,一家人坐在一起,谈起是继续过日子还是离婚时,夫妻俩再次起了冲突,“妈妈的意思是再等几年,看下爸爸的表现再决定,爸爸就拿起碗要打她,被我拦下了。”陈昌雨说。
 
对于禹秀英要不要回去,娘家亲属的意见不一,有人支持离婚,也有人劝她,唯一的儿子已经成年,过不了几年就要讨媳妇了,“两人都是做公公、奶奶的人了,还是一块儿将就着过。”

禹秀英最终回到了丈夫身边。起初,夫妻俩似乎相处得不错,禹秀英在村中超市上班,陈继卫还给她买了一辆二手摩托来骑。
 
儿子一直是禹秀英最牵挂的人。她在医院录制的那段视频里说,事发后,有丈夫家的亲属让他别告诉儿子,害怕儿子把事情闹大,她自己也不想让儿子担心,也怕丢人,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由于个中缘由,禹秀英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至今,她和丈夫两人的病历中还记录着两人入院时的说法,“患者及家人诉6小时前在家使用烤火器时不慎将汽油点燃”。
 
深一度记者前往医院了解相关情况,参与治疗的医生表示,他很同情禹秀英的遭遇,但病历上记录的入院原因和她报警后的说法不一样,他不确定这会不会对案件的走向产生影响。
 
陈昌雨很担心各种因素会影响案件的调查,3月22日报警后,警方曾去村里调查走访,但事发多日,起火的房屋已经被清理。到10月下旬,禹秀英去世3个月后,随着尸检结果出来,警方终于立案。深一度获得的一份立案告知书显示,陈继卫涉嫌故意伤害一案,宣威市公安局认为符合立案条件,现已立案。
 
陈昌雨转述办案民警的说法称,此前主要考虑他们父子要协商处理后事,加上陈继卫本身有伤情,未对其采取强制措施。下一步公安局将按照程序,根据调查的情况,确定陈继卫是否适宜拘留,采取刑拘或取保候审、监视居住的强制措施。
 
11月底,深一度记者在陈继卫弟弟家见到了他,他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但胳膊和双脚上还留着烧伤后的疤痕。对于事发经过,陈继卫否认了禹秀英的说法,他称,当晚是妻子一直骂个不停,他就从卧室出来,妻子用矿泉水瓶将汽油泼到他身上,他急忙找布去擦,不知怎么火就烧起来了。至于妻子身上怎么着的火,他不清楚。
 
说起儿子报警,陈继卫表现得有些气愤,他称,想不明白唯一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这样对自己,“他看我就像个世外野人,(报警前)都没有问我到底是什么情况”。陈继卫觉得,因为自己坐过牢,怕儿子走上歧途,对儿子管教很严格,影响了父子感情。
 
陈继卫的口中,妻子性格刚烈,经常发火,两人相处都是他谦让一些,他也否认打过妻子和儿子。最近几年,因为妻子先后四次“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两人已经没了感情,他才起诉离婚,最终又因财产分配问题撤诉。
 
正在家中养病的陈继卫


“一意孤行”的儿子

在述迤村,人们对陈家起火的经过看法不一。有人不相信是陈继卫放火,认为陈昌雨是偏听了母亲的说法。也有人已经把陈继卫称作“烧他媳妇那个”,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还不如离婚放各自一条生路。
 
无论怎么看待事情真相,很多村民持着一个共同观点,“这是一起家庭悲剧,应该息事宁人”。村中很多长辈已经劝过陈昌雨,“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就只有一个亲人了,不要再告了”。
 
一位村干部也告诉深一度记者,他不相信陈继卫纵火,而且认为陈昌雨太钻牛角尖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是一家人的不幸,儿子不能一味地把爹往死里整”。
 
陈昌雨一直觉得,因为从小被母亲带大,他性子里少了些阳刚,但在报案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得很坚决。即使有周围人的不解,陈昌雨依然相信母亲所说的事发经过,并决意用法律讨个说法,“事情是他造成的,他就该负责。他是我爸,另一边也是我妈。”
 
在采访时,陈昌雨几乎从没称呼过陈继卫“父亲”,多年的不满和抵触一直存在。有亲属记得,陈昌雨刚从外地抵达医院时,看着躺在床上的陈继卫,他的脚一直在发抖,看上去很害怕。
 
相比之下,陈昌雨更痛心母亲禹秀英的离去。母亲病重时,陈昌雨鼓励她要尽早好起来,自己会买个大房子,以后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至今他没能走出母亲离去的悲伤,夜里睡不着,哭着找出母亲生前的视频或是聊天语音,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陈昌雨也一直被懊悔包围着,心里历数着母亲每次可能逃离那个家的机会,但最终为了他,又选择了回头。禹秀英火化后一直没有下葬,陈昌雨想等到案子有了最终结果,再让母亲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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