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故事，为何如此吸引我
2021-12-04 星期六
简单粗暴推荐一部台湾百合题材电视剧《第一次遇见花香的那刻》。本片每集20分钟，一共才6集。下周即将大结局。原来是103分钟的电影在东京电影节上放过，现在是拆成短剧来播放。故事很简单：已经结婚的学姐怡敏（林辰唏扮演）在婚宴上偶遇了学妹亭亭（程予希扮演），两个人在高中时曾有一段暧昧青涩的感情，但是学姐却退缩了。重逢后学妹再一次走进了学姐的生活。如果看到这里你已经非常有观看欲望了，请退出看剧，看完再回来。我们尽量不破坏你看剧的感受。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情节，但是《第一次遇见花香的那刻》把小小的情绪和心动做到极致，训练结束后相互帮忙拉伸的戏份，荷尔蒙在空气里蔓延。从高中时代到现在，学妹亭亭一直是更直接的那个，早熟、自知、勇敢。重逢时是她积极恢复联系，留下看起来普通，但撩人到不行的对白。学姐还在犹豫不敢发短信的时候，她主动发短信约见面。高中时情节则是台式校园青春味道。学妹一眼就注意到打排球的学姐，然后靠近她。两个女孩彼此靠近，也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情节，但却让观众忍不住心跳加速。学姐说，希望未来的家里有很高级的高脚椅，学妹说那将来我们家里就放这个——这几乎是告白了。但学姐却纠正：我说的家不是室友的那种家，是结婚有老公小孩的那种家。她不想跟学姐干杯了，有点苦。（啊这个台词真的太精致了。）
为什么学姐一定要结婚生小孩？学姐的答案是：“不然长大要干嘛啊？”
短短几句话，我看一遍就记住了，反复回想。两个人的心境的区别，情感上的试探和被回绝，学姐也许是装傻也许是故意流露出的暗示，还有社会对女性出路的默认值——长大如果没有老公，就不知道做什么。学姐还有一句词，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可能赚钱比陪小孩轻松吧。”这不就是现在经常讨论的问题：父亲总是自诩在赚钱养家很辛苦因此可以不做家务，但赚钱比陪小孩轻松很多。学姐小时候揣度妈妈的心思时说的话，恰恰也是她的婚后生活。少女时的她并非对此一无所知，但还是一头扎进了一种别人认为必须的生活。
台湾地区已经可以同性结婚，本剧开头是学姐目睹了一场两个女人的婚礼，然后学妹走过来，两个人打招呼。对比她们青春期时的对话，更显伤感。小时候以为一个女人是一定要找到一个男人结婚生孩子的。长大了才看到，还有其他生活方式。学姐现在的婚姻和家庭的设置也是寥寥几笔，但是很精巧。学姐的朋友说一句“偶尔也换他顾一下（孩子）”，我们观众就叹出一口“懂了懂了”的气，就是老公不怎么带孩子呗。学姐儿子是自闭症是个很重要的剧情，但是主创很有耐心，没有一开始就亮出来，没有用争吵或大喜大悲来推进这个孩子对家庭的影响。学姐有突发的工作，学妹帮她照顾孩子，因此意外从医生处得知这是个特殊的孩子。学妹她询问的那几句话也很讲究。“医生以为我是他妈妈，所以问了我一些关于小哲的问题。”——我是无意中知道的，不是窥探你隐私的，也不是想要对这个孩子评头论足。最后还要加一句：“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学姐的回答也看出来她是个很有爱有素养的妈妈，特地强调了是“高功能的自闭症孩子”。虽然孩子是自闭症，但妈妈依然欣赏孩子聪明的部分。之后学姐不但解释了这个孩子的优缺点，还很有希望地提到孩子上小学已经可以上普通班。
整个气氛就很温柔克制，学妹的询问很善良，学姐的回答也充满了母爱和希望。用学姐的母爱、学妹的帮助，再对比这个家庭的丈夫对孩子的态度，更能体现超越“百合爱情”的普遍社会问题。丈夫没有多少戏，但是几乎都是躺在床上玩手机，或者自己生活不能自理找不到东西。丈夫开始教育孩子，明知道孩子是自闭症，还诸多要求，勒令这个强迫那个，可能对自己是严父很得意吧。他可以勒令还没上小学的自闭症儿子不要玩食物忍住吵闹跟他一起看球，却理直气壮说，我不会做菜，老婆你怎么出门前不把菜做好。还有一个只带到一笔细节，丈夫偶遇学妹，回来就上网搜索她，说她很有名，然后开始对其颜值身材品头论足。
但是学妹和学姐一起做饭带孩子都很和谐，有分工有帮忙有鼓励。想到一个网络段子：英雄主义就是在发现“男的××”之后还选择做一个直女。
好像外国也有类似的段子：你以为我想喜欢男的吗？我也想喜欢女的啊！！女女爱情天然地具有女性立场。两个人是相爱的，也是相互理解的密友，共同面对社会时感受到类似的压制，也都一样需要自我探索。但另一方面，她们也会有不同的面对压抑的方式，因而产生价值观的矛盾。
不是因为有人议论她们，不是因为父母发现了或者勒令什么，不是因为她们关系需要更进一步时是退缩，而是她们在一个亲密关系的关键时刻，在一个只属于两个女孩的空间里，闯进了一个暴露狂的性骚扰者。这时两个女孩的反应已经不同。对自己的性取向早有觉悟的学妹，是对暴露狂喊“无聊啦”，一个不会骂脏话的女孩，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勇敢的反抗：你这样没有意义，你很无聊。看起来更英气更有主见的学姐，其实被传统观念和父母管教更深的，她对于遭遇暴露狂的恐惧远远大于学妹，惊慌失措，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只想跑，而且会对学妹发无名火。她的恐惧里还有更深一层：自己和女孩在一起拥抱贴面的样子被第三个人看到了，她已经开始害怕被审判。学妹敢于告诉学校自己遭遇了暴露狂，这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她不希望还有其他女生受害。可是学校的处理方式却不对，不是先关心受害者，而是先质问她们为什么很晚不回家。
学姐对此进一步感到恐慌。因为她无法对外人言说自己为何在深夜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出现在无人的小巷里。二人关于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的争吵中，学姐冒出了经典的受害者有罪论台词：因为我们这么晚在外面，因为别人不会这么晚在外面。她更大的心虚是：因为我们不应该这样亲密地在一起。我们连被侵害时都不能对外人说我们在做什么。两个女生晚上在外面不回家，错的是我们。两个女生拥抱在一起，错的更是我们，如果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再也没有人关心暴露狂是怎么回事了。连她们的爱情里分道扬镳的理由都藏着“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这样古老的理由。面对暴露狂时，一个是找加害者毛病，一个从自身找受害者毛病，那她们如何处理这段“禁忌”的感情？在十七八岁时，只能无疾而终。如果只是就爱情谈爱情。《花香》当然也是很好的爱情故事，有很多漂亮的巧思。从第一个场景开始学姐一直在不停说“没关系”，“没关系”贯穿了她们从认识到重逢的所有过程。
只有学妹知道，每次说“没关系”，都不是“没关系”。深深的理解还是令人动容。——当然，多说一句又回到女性的共同立场。一个被规训的女性，最常说的就是，没关系。那个高脚椅的呼应也很好：爱你的人记得你说过家里要高脚椅，被生活磨平的你自己都忘了。学妹（程予希扮演）的演技和表现力也超棒。看海报我觉得她很普通，看了她演的戏就是惊声尖叫，又纯又撩，怎么会那么可爱又这么会进攻，又如此深情。可能在每个爱情故事里，我们代入的永远是主动、勇敢、受挫、再战的这一方，喜欢蓝宇，也喜欢学妹。本剧也引发另一个已经不新鲜的讨论：国产剧是不是出不了真的双女主？诸多国产热门剧集曾将男男CP化作“兄弟情”走红一时，尽管现在这个品类如今是前途未卜了；但国产“姐妹情”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轰动，不要说轰动，连有没有，都是个问题。有人说，这是因为看剧的都是女人，女人当然喜欢看漂亮男人，所以“兄弟情”会火，“姐妹情火”不了。我不是很同意。“兄弟情”和“姐妹情”能做出来的故事结构，在起点上就是不同的。商业剧把男男CP包装成“兄弟情”，挑战的还是更少些，阻力还是更少些。两个男人，不提他们的婚育计划，只是在一起闯荡江湖，这样的人物关系，给最保守的人看，一眼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男人可以只为自我价值实现而生。哪怕他们结婚生孩子了，女人也是如衣服，兄弟才如手足。而两个女人，不提她们的婚育计划，只说携手共度岁月，这已经具有极大的反叛性。即便她们真的只是友谊，只有友谊线，也会有人问，为什么她们还不考虑结婚和生孩子，为什么她们的周围没有男人，她们有什么问题。《你好，李焕英》实际上是没有男主角，只有母女二人的故事，仅仅是这样温柔的鸡汤，已经挑衅到部分男观众，他们觉得父亲是工具人，是可有可无的，是可以被女儿放弃的存在，这怎么可以？《乘风破浪》里，工具人母亲产后抑郁自杀，爸爸是缺位的父亲，儿子穿越回去都不曾想到如何营救她，重点剧情却是儿子理解缺位的父亲也不容易。很多观众都不觉得哪里不对。过去曾经火爆过的“兄弟情”故事，双男主真的没有女朋友。剧里有女女CP的，女主角都要依托在异性关系上。《延禧攻略》里看起来如此动人的“令后”，她们先后嫁给同一个丈夫，魏璎珞想为富察容音报仇，必须先成为皇帝的女人以获取权力。《了不起的女孩》金晨和李一桐的“金桐玉女”很有人气，但两个女主都有各自的情感线。《双镜》号称是双女主，其中一个女主老公死了，她还另有一个初恋贯穿在故事里。最近因为虐猫疑云而引发热议的《当家主母》，一开始的放出的风声是要做两个女人一起创业。但仔细一看，她们也是共享一个丈夫，一开始还要吵架丈夫是否可以纳妾；女主高光时刻，是内心对丈夫长长的告白我如何操持你们老任家。“姐妹情”的展开是如此艰难，现在的国产剧好像没有一个“姐妹情”故事里，是真没有男主的。
两个女人并肩的故事天然地已经带有了先锋意味，挑战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但说回《花香》，这并非是“姐妹情”，是真的爱情故事。学妹坚决不要被定义为“友情”，这是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是两个人彼此靠近、想要相爱。但观众还是很揪心，她们离真正没有负担的自由的生活有多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