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务补偿开始实施的这一年里，家事律师陈蕊伶一共在10个离婚案中，为其中的妻子申请了家务补偿。但已经审结的3个案子里，没有一例获得法院支持。其他仍在争取中。在陈蕊伶看来，家务补偿让整个社会认可全职主妇的贡献，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一个全职主妇仍要面对一个艰难、无解的生活真相。
撰文丨李婷婷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成为一名全职主妇，意味着什么？
12月中旬，全职主妇李靓蕾告诉所有人，她结婚5年生了3个孩子，而丈夫王力宏要跟她离婚。她在微博上写道，成为一名全职主妇，意味着要变成一个全年无休、24小时待机、兼具保姆、老师、打扫阿姨、司机、总管、特助等工作的“无酬”女性，花钱都要看丈夫脸色。本质上，全职主妇是一份工作，内容就是维系这个家庭的稳定。一旦丈夫突然提出离婚，她等于被无理由解雇了。
类似的故事，家事律师陈蕊伶遇到过太多了。一位50多岁的全职主妇，即便丈夫出轨，也一直忍受到孩子成年，直到发现丈夫还有私生子，终于在结婚20多年后提出离婚。另一位生了两个孩子的全职主妇，丈夫每月只给4千元，这就是家里所有的生活费了，而丈夫还要求妻子每花一笔钱都要上报，妻子只能靠做手工塑料花挣一点零花钱，直到丈夫家暴，她才决心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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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离婚的案子背后都有很多狗血的东西，这种（故事）说三天三夜可能都说不完。”陈蕊伶说。她是广州一所律所的高级合伙人，每年要处理100多例案子，大部分都是离婚案。
大多数情况是，丈夫的甜言蜜语让妻子“自愿”成了全职主妇，而离婚时，所有残酷的东西都会显现——全职主妇很可能不了解丈夫到底挣了多少钱，离婚分财产时，需要妻子主动举证对方有多少财产，一旦丈夫事先转移或隐瞒了部分财产，妻子的权益就会受损。更艰难的是，当一个全职主妇要重返职场，她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因为她已经落伍太多。
在决定成为一个全职主妇前，很少有人会做好准备。近10年的职业生涯里，陈蕊伶只遇到过一个。那是广州一家公司的小高管，年薪50万以上，结婚之后，她生了一个小孩，请了保姆，工作照旧进行。但现在，她打算生二胎，年薪百万的丈夫建议她干脆辞职，成为一名全职主妇。她也想多陪伴孩子，就同意了。
但这位理性的职场精英有些担忧，一旦辞职，“我老公可能会越来越值钱，我就变得不值钱了，要是我们离婚了，我要怎么办啊？”那是去年10月，她找到家事律师陈蕊伶，“（离婚的话我）有没有赡养费之类的？”
当时距离《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以下简称“民法典”）正式生效不到2个月，其中有一条规定，离婚时夫妻双方付出更多的一方可以获得补偿。 陈蕊伶据此给她拟了一份协议，成为全职主妇后，一旦夫妻离婚，丈夫要连续3年、每年支付20万的补偿费用给她，还做好了财产分割，其中一套房归属于妻子。丈夫签字同意并做公证之后，妻子才下定决心辞职，成为一名全职主妇。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开始施行。很快，北京房山法院判决了一起离婚案，给其中的全职主妇分得了5万元的家务补偿（在财产平分的基础上由丈夫另付），让她成了民法典实施之后，全国第一位获得家务补偿的全职主妇。
在家务补偿开始实施的这一年里，出于一种“到底怎样才能获得家务补偿”的实验心态，陈蕊伶遇到合适的案子，就会建议当事人提出申请。她一共在10个离婚案中，为其中的妻子申请了家务补偿，但已经审结的3个案子里，没有一例获得法院支持，其他仍在争取中。
和想象的不一样，真正的家务补偿，涵盖范围更窄。如果一位全职主妇，既没有生孩子，家里也没有老人需要照顾，也没有辅助丈夫完成他的工作——家务补偿的三大标准——那么无论她每天花多少时间做多少家务，离婚时几乎不可能获得补偿。“不是说你洗了多少次碗，或者你拖了多少次地就能补偿，法官他不可能去管得那么细的，家里谁干活，然后干得多还要有一些对应的法律后果，这不是法律该做的事。”
在陈蕊伶看来，家务补偿让整个社会认可全职主妇的贡献，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一个全职主妇仍要面对一个艰难、无解的生活真相。
以下是家事律师陈蕊伶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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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012年入行的，入行以来我就一直在婚姻家事领域，诉讼案件非常多，每年都有过百个案件。但家务补偿相关的案子占比特别少，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制度。今年我参与的离婚案里，大概有10个左右提了家务补偿。
有一个离婚案，夫妻俩50多岁了，男方开公司，女方是全职主妇，有一个孩子，20多岁，他们家挺有钱的，家里都是请保姆，资产有上千万。公司初创的时候，女方也是帮着做了很多事情的，只不过后来公司上了轨道她就退出来了，在家教育孩子什么的。后来她发现男方出轨了，还有私生子，她实在受不了才提的离婚。
她并不是打扮特别精致的那种太太，没什么珠光宝气，看起来不太像那种很有钱的女人。她当时可能身体也不好，给人感觉挺憔悴的，没有那种blingbling的感觉，整个人很黯然，她就想改变这种状态，因为出轨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之前她为了孩子忍下来了，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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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我都会主动跟当事人提家务补偿。因为我们做得比较标准化，会把所有的资产情况都沟通一遍，比如有的人就不知道公积金、社保其实是可以分的，这种边边角角的东西，律师不提的话可能他们就不知道，我就会都问一遍你要不要。那家务补偿也是一样。当时她就说要，我们最后提的补偿金额是10万——基本上10万就是一个标准，超过10万被（法官）支持的可能性不高，提1万、2万又意义不大。如果按照保姆的工资去计算就不太合适，人家也不愿意按照一个保姆的作用去定义自己，她只是为了有一个认可。
在这个案子中，到了法庭上，男方就说，虽然你是一个全职主妇，但是家里有保姆，你又不干活，你是在享受生活啊。女方也没有很生气，只不过她有点不服气，毕竟以前两夫妻也是从零打拼起来的，现在你日子好了，你就出轨了，然后好像我就没什么价值。当时我们也有孩子的证言，证明整个成长的过程都是妈妈付出得比较多，照顾他，接送他，给他做饭。
最后法院就没给家务补偿，可能是因为他们财产太多了，女方分到了公司股份，还有房子。这就涉及到家务补偿制度一个比较核心的理念——不是给你钱让你去享受生活的，而是给你离婚之后，重新融入社会、重新找工作这么一个过渡期的补偿。像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孩子都已经成年了，也不会重新再去找工作，资产已经足够下半辈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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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触到的全职主妇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不需要她去赚钱养家，家务也不用她做，都交给保姆，她只需要教育孩子。另一类就是，她即便出去工作，可能赚的钱也比不上请保姆的钱，干脆就回归家庭。所以不管哪种情况，她们变成全职主妇的原因基本上都是因为孩子。她们对老公在外面赚多少钱也不知道，特别是那种开公司的，女方也不参与经营，到离婚的时候，财产能五五分对她们而言已经很好了，因为对方只要是隐藏了一部分，你是不知道的。
之前我有一个当事人，是一个全职主妇，她有两个小孩，一直在家带孩子，男方每个月就给她4000块钱，这钱包括所有的这种生活开支，包括孩子的费用、买菜的费用，其实根本就不够，经常要预付一些小孩上兴趣班的费用。为了贴补家用，她就去赚外快，做那种塑料花的手工。
但男的就一直让她列这4000块钱怎么花的，买了多少菜，什么菜，就必须要把这些钱花到实处的那种。她好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觉得就是男方在pua，他总觉得女方把这钱拿去补贴娘家，觉得她乱花钱，女方说我没有乱花，男方说你列给我看，然后她就说好，为了去证明她自己，然后列到后面，就演变成你花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就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那种。
最后他因为家暴，还有这种经济封锁，我们帮她打官司，分到了100万和一个小孩的抚养权。当时还没有家务补偿制度，如果有的话（她）应该能拿到。她还来问我，这一笔钱到底应该怎么花，才能更好的去保障她未来的生活，因为她没有工作。后来，她带孩子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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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务补偿制度是今年《民法典》出来才有一个明确的制度。真正的家务补偿，并不是说你洗了多少次碗，或者是你拖了多少次地，法官他不可能去管得那么细的，家里谁干活，然后你干得多还要有一些对应的法律后果，这不是法律该做的事。如果真的是按这样的方式去计算，那倒推到实践当中，从结婚开始，我就要每天去做记录，我做了多少顿饭，他做了多少顿饭，最好还要双方签字。不然你怎么证明？
“家务补偿”本来也是大家赋予它的一个名字而已，它不是法律上的用语。在《民法典》中，只是提到了夫妻一方负担较多义务的，离婚时有权向另一方请求补偿。但它有一个标准的，主要有三大块，一个是照顾孩子，一个是照顾老人，还有就是协助另一方工作，比如男方开公司，女方没有进到这个公司，但协助管理财务什么的。
我参与的这10个左右的家务补偿案里，只有两个当事人是全职主妇。其他人都是有工作的，他们要争取家务补偿，难点就是在于如何取证的问题，你说你做得多，对方也说他做了。这怎么说呢？你既要证明你做得多，还要证明对方没有做。证据的话，无非就是证人证言，然后一些电子证据，比如照片、票据之类的。其实家务补偿现在大部分的证据都算不上什么证据，更多的都还是一个自我陈述，以及对方的认可。
一些特殊情况就比较好办。有一个案子就是，女方一直在照顾瘫痪的婆婆，这就是一个客观事实，对方也无法反驳。还有那种男方经常出差，孩子就跟着妈妈住的。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点，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证据可言。即便你家里装有监控——我们有个案子就是这样，当事人提出可以看监控，但你也不可能把监控提交给法院，法院也不会去看你10年的监控，就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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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案子很特别，我们当事人是女方，但男方申请了家务补偿，也是10万块钱。他们俩都是有工作的。他的理由应该是，他父母协助照顾孩子比较多，他可能就觉得自己出钱出力，为家庭付出比较多。女方当时很无语，就说男方经常出差，一年有一两个月都不在家的。打离婚官司就是这样的，各说各的。像这种这么细的，到底谁做的多，谁做的少，谁在家里待的时间长，谁在家里待的时间短，根本不是法律考虑的范围。
在家务补偿制度实施之前，我还写过一份婚内财产约定协议，如果离婚，就要给家务补偿。女方当时是一个小高管，年薪50万以上的，男方年薪100多万，他们准备生二胎，男方就让女方回归家庭，在家带孩子。但女方很担心，就单独来找我们，说她如果离婚，她老公可能会越来越值钱，她就变得不值钱了，要怎么办啊，是不是有赡养费之类的，像香港就有离婚时支付给妻子赡养金。
那是去年底，家务补偿制度还没有，但我们都知道第二年就要实施。我就帮她写一份协议，相当于确定了家务补偿的金额，连同着帮她做了财产分割，有一套房分给女方，如果离婚后，要连续3年每年给她20万。男方同意了，签了字，最后公证了。很多人回归家庭变成全职主妇之前，男方都会口头承诺给出保障，但离婚的时候就会反悔。现在的话，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变成白纸黑字又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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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法律（《婚姻法》）也有一条，如果夫妻双方对财产约定了各自归各自，就是AA制，在这种情况下，哪一方为家庭投入更多，是可以要补偿的。这个跟家务补偿有点类似。但在我的概念里，我都不觉得那是家务补偿，因为这个条款适用的情况实在太少了，一百个案子里都见不到一个，约定财产AA制的夫妻基本没有。我接手的这么多个离婚案里，也就遇到过一个AA制的。现在家务补偿制度就不需要财产AA制这个前提了。
我们还没有成功的家务补偿案。十个案子里目前只有三个判了。今年找我诉讼离婚的当事人，一般都有工作，即便没有工作，家庭条件也比较好。我觉得经济条件肯定是会有一定影响的，因为法官也会考虑到客观性，如果说这个人是全职主妇，也没什么资产供她生活，离了婚之后，她等于是要从零开始，像这种我觉得法院肯定支持的可能性会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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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离婚的案子背后都有很多狗血的东西，这种（故事）说三天三夜可能都说不完。以前很多离婚都是因为出轨、家暴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来一单就是一个出轨，我做出轨（案件）做得很辛苦，有的当事人还为了搜集出轨的证据，想请私家侦探。我都不建议，可能请了私家侦探，钱已经花没了，拿到的证据法院还不一定认可，即便认可了，法院判给你的钱也是很低的。
很多律师跟我讲过一句话，说他做一个离婚案简直都脱了半层皮。好奇我做了这么多离婚案心态会不会崩。但其实我和我的客户沟通99%都很良好。一般来说，家事案件的当事人会经常诉苦，如果是经验不足的律师，或者不是一个专门的家事律师，做这种案子就会很头疼，会一直被当事人抓着诉苦，但我更多是帮她解决问题。
有当事人被老公骂了，马上就会来告诉我。还有人突然被老公踢出了小孩幼儿园的家长群，特别生气，觉得对方怎么可以这样，然后就给我打电话。
光听对方讲，听她诉苦，那就没意义，一定是要把她拉出来，告诉她这个事情怎么去解决，跟她讲完，她觉得很有道理，太好了，觉得对方做这个事情反而对她是有利的，她就不再纠结了。在婚姻里头，各种鸡毛蒜皮的事特别多，人的情绪很容易被左右，但你只有理性去看待，才能保护自己，尤其是走到离婚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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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婚姻中已经受到了很大伤害，但就是不愿意离婚。有一对夫妻，小孩确诊自闭症之后，男方就跟她们分居了，他起诉离婚4次，女方都没有同意。我们每次见面她都哭得可惨了。她就觉得离婚不好。直到我给她分析，这婚姻已经没法挽回了，不离婚，男方也不负担孩子的费用，而只有离婚才能拿到抚养费，她才觉得有道理。
近几年的话，我慢慢就发现，很多人离婚都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或者说不是法定的那种过错理由（家暴、出轨、重婚等），都是什么家庭理念不合，工作原因异地了，都特别平和，说白了就是没感情，他在这个婚姻里不幸福，不高兴。
大家对于婚姻的态度越来越理性了。我每年最少要写几十份婚内协议。在你还没成为全职主妇，还有资格跟对方谈条件的时候，你就要去谈，可能男方给了她甜言蜜语，一句我养你，那怎么把这句话变成实实在在养你的协议，也是需要有东西去展示出来的，已经不是那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时代了）。
疫情第一年，也就是去年，离婚率是很高的，我们业务特别多，这跟大家在家隔离，天天在一起矛盾激化是有关系的。但今年相对就比较自由了，离婚的人少了很多，具体的数据我们没有统计，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因为我们每年都会在网络上做一些推广，很多人想找离婚律师，可能会上百度去搜，但今年连搜的人都没有。因为百度竞价是要给钱的，有人来点一下（你的链接），就会烧掉比如说二十块钱这样子，我那个链接放在那里都没人点，这个钱都花不出去。可能也跟疫情有关，有的人都生存不下去了，大家的生意都很难做了，就不会想着离婚。
其实在我们的概念里，本来离婚就是不需要理由的。如果是协议离婚，有离婚冷静期，就是要去民政局申请，30天的冷静期之后，再去领证。它的影响主要是冷静期内有一方可能会反悔。但你要是起诉离婚，还是能离的。现在《民法典》已经有了很明确的规定了，你第一次起诉，法院判了不离婚，然后分居满一年的，第二次起诉，法院应当判离。那这个条款几乎就是告诉我们没有离不掉的婚了。当然离婚的过程很艰难，只是说结果一定会走到头。
和那些抢小孩的、争家产的相比，家务补偿相对来说（在离婚案里）是很小的事情，就像精神损失赔偿一样，数额也不会多高，只是一个抚慰的作用。但无论怎么说，它已经列入了法律，本身就有一个价值导向，对全职主妇以及那些在家庭当中付出比较多的一方而言，都是个好的事情。
头图来源于视觉中国。
出品人丨杨瑞春 编辑总监丨赵涵漠 责编丨金赫 运营丨刘希晰 张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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