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和陌生人说话》主持人陈晓楠:我天然对“人怎么活着”感兴趣

2021-01-15 星期五

访谈节目《和陌生人说话》第一季豆瓣得分9.3分,第二季9.5分,第三季9.6分。

 

这是陈晓楠2017年从凤凰卫视转身腾讯后策划的首档节目,前不久第三季的最后一期播出。本质上,《和陌生人说话》与她在凤凰卫视的另一档节目《冷暖人生》的精髓一样,都是讲述“大时代里的小人物故事”。在她看来,“人本身就是群体动物,而非独狼,很多时候我们理解一件事,往往是通过这个世界里‘人’的感受。在人和人之间理解的那一刻,问题得以解决”。

 

具备这样的观点,或许与她的个性有关。在和全现在的访谈中,她坦诚自己的弱点,“逻辑不行”。人物故事不是切入时代的唯一入口,但对她来说,却最鲜活、最有吸引力。“我阅读时,就喜欢读台词和对话,会很受触动;如果是一段风景描写,看了后不会印象那么深刻。”

 

图片:官方海报

图片:官方海报

 

人物故事当然是这档节目的核心,但顺着这个根往上,陈晓楠想让观众看到的是它周围的土壤与环境。因此,比起《冷暖人生》,《和陌生人说话》在选题上更贴近这个时代的“新型故事”,“只在这个特定的时代下才会发生”。

 

陈晓楠采访大衣哥,讲述的不只是一个素人成名的故事,而是短视频如何把人的权利均等化——通过一部手机,他被围观、被审视,成为鱼缸里的大衣哥。陈晓楠访谈杀猪盘受骗女生与不良pua实施者,也是想透视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情感关系,以及人在面对网络世界的喧嚣虚幻与真实人生的孤独时如何自处……

 

“我们现在做一期节目分几个层次:首先它是一个戏剧性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像养一盆花,能看到它的土壤与环境,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故事?但再往里,就要扎到这个人物够不够有意思,有没有一个更深层次的人性深度,就像花的根。这几个都配合时,就是最值得做的故事类型,这需要时间和预期”,陈晓楠说。

 

图片:《和陌生人说话》官微

图片:《和陌生人说话》官微

 

 

“我相信任何人都不是怪物”

  

全现在:网友评价你有“打开一个人心房的能力”,你是怎么做到让访谈者忘掉镜头、卸下防备的?

 

陈晓楠:只有足够的耐心和真诚,你才能慢慢还原到你们真实聊天的气氛,而不是让他感觉到你在做一个节目。不是所有采的人都有经验,很多时候他有大量的没用的话。但我不可能像我女儿说的那样,表示你这个话毫无意义,那他就没有弹性了。人的弹性非常微妙,就像空气中的泡沫,一戳就破。一旦戳了哪一项,让他意识到我现在是接受采访,而不是在说心里话,气氛一下子就怎么抓也抓不回来了。

 

全现在:哪一期找人找的比较艰难,不确定性很强?

 

陈晓楠:大部分都属于这种。就是因为我们想透视一些有意思的现象,而不只是追着新闻走,这等于从一个很大的话题切进去,可能毫无线索……

 

比如老年人的性与爱《菖蒲河》那一期,我们只知道相亲的地方,得摸进去后才能确定能不能成、话题值不值得做。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去,去感受那个地方,去跟所有人聊。前后大概3个多月,最后从50个人中挑回来3个人。 

 

全现在:这几季节目里,有没有遇到让你也崩溃的采访对象?

 

陈晓楠:我跟大衣哥谈话的前半小时很崩溃,他一来就是一种开新闻发布会的状态。可能他已经锻炼了一些应对媒体的套路,“我这个没有问题”,“我感谢人民给我一个机会”之类的。再加上他很怕说错话,本人又不是很油滑,所以就端着一个很生硬的姿态。

 

我那会儿只能让自己不着急,说一些他经历过的细小的事情。当一个人跟你描述很细小的事情时,他会陷入一个真诚的回忆状态,在这时绝对不能问大而空的理念问题,那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有细节不会改变,慢慢就进入到讲述状态,一下子非常好。

 

陈晓楠采访大衣哥。图片:《和陌生人说话》官微

陈晓楠采访大衣哥。图片:《和陌生人说话》官微

 

全现在:粉丝评价毛不易是“毛怼怼”,说他也很难采。

 

陈晓楠:毛不易那种冷幽默很有意思,但他肯定不属于一个一见面就热络的人。我们编导去预采时,被他打击得够呛,毛不易说,“你也知道,你问不出来的事情,我不想说的肯定不会说”。回来后编导就跟我讲,和毛不易谈话可能很难,所以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后来他坐下后说想喝酒,我说“赶快!给他上酒”。

  

那天,我一下午做了三个采访,毛不易、赵天宇和马伯骞。对马伯骞的采访,我完全放弃了我的采访提纲。本来想做一个ABC在中西文化的对撞中怎样走上演艺道路,但实际上他坐下后表情很不对劲。他开始不断剖析自己,说本来只是来玩一下,到后来开始计较名次,觉得自己拿不起放不下。那个状态特别勇敢,在矛盾中向你展示矛盾,我很感动。

 

顺着他的话题,我们一直在讲这件事。他讲到内心压力很大,因为父亲是著名建筑师,他觉得自己也必须优秀。当他告诉父亲选了这条路时,他父亲很痛苦,因为这条路不确定性太大。但这是他自己选的,他更觉得自己不能输,而且因为是自己选的,他觉得自己进退失据了。

 

全现在:像pua这类选题距离你的生活经验比较远,针对这类选题,你如何保持自己的感知力?

 

陈晓楠:所以我才要剖解他,我相信任何人都不是怪物,用我可理解的碎片把他拼接起来。比如pua,我开始看到那些教程觉得太可笑,太暗黑了。所以我跟这个男孩谈的时候,扯到非常细、很久远的事情,一点一点慢慢来看。

 

他跟我倾诉的其实是一个农村青年学习很好,内心极度骄傲。但当他上了大学后,唯一值得骄傲的成绩也不能带给他骄傲,他跟扶贫班里的女生求爱都被拒绝,他也不敢讲话,才去上网找“如何谈恋爱”。在这一层,他谈到的这些我们都能理解,他的孤独自信、自命不凡以及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每个人都经历过。

 

然后,他一步一步进入pua,刚开始也将信将疑,直到他在某一个女孩身上试验,甚至逼的这个女孩为了他要自杀,他突然飞升出一个想法“这个东西好灵”。到这一幕时虽然诡异,但你仍然跟着他走过来,知道他如何有了这样的想法。到后面就更加理解他被这个东西洗脑之后,觉得一切东西都是套路。他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套路他,他觉得他永远在跟我博弈,也觉得他以后的感情仍然会有博弈。

 

全现在:女儿知道你工作做什么吗,她怎么看待你的工作内容?

 

陈晓楠:现在渐渐知道了,她很好奇,她没有真正看过我采访一个人,但是她有一次问我几个问题,问的还挺尖锐。她说,“你采访别人的时候,如果别人说的话,你觉得非常没意思,你是要假装听还是要打断他?”还有“你是真的享受跟别人谈话,还是这就是你的工作?”

 

我说我还是享受啊,如果我只把它当做一个工作,会很累很痛苦。因为每次跟一个人聊天,可能要聊三四个小时,甚至五六个小时。

 

 

“不想被绑住手脚”

 

全现在:现在已经到第三季了,节目上线后有达到你理想的播出状态吗?感觉这一季播放量没有上一季高。

 

陈晓楠:越来越满意。节目端内播放量、停留时长都不少。有些内容曝光量大,但观众可能没看,只是点了一下就走掉了。

 

全现在:从《和陌生人说话1》到《和陌生人说话2&3》,时长从10-15分钟恢复到了30-40分钟,竖屏也变为横屏,这种改变是出于什么考虑?

 

陈晓楠:因为寻找到的话题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重磅,轻巧的10分钟有时候承载不了。所以第三季一般成片是30分钟,我们不想被绑住手脚。而且我们意识到,观众还是有看长视频的需求,但同时我们要把长视频剪裁成几种方式,你爱看短的,我就可以给你一个5分钟版的,或者你通过这五六分钟不解渴,你就直接可以跳转到长的。

 

全现在:这是出于第一季播出后的反馈吗?

 

陈晓楠:更主要是因为第二季想找更重磅的故事。 如果他是一个明星,他的说话片段天然引起观众兴趣,但你跟一个素人谈话,要有一定的建构和酝酿,你才能真正进入他的故事。

 

像杀猪盘这一期,如果我们只做一个两三分钟的视频,那就是一个有人被骗的新闻而已。但我们要做成人物故事, 它的戏剧性是她反杀了。她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在寻求感情过程中被一片一片的碾在地上,她要把它捡起来。但当她真的捡起来,那个男孩爱上她时,就在那一刻他被捕了。她又就觉得自己不是爱这个男孩,反而“是不是和他一样,是个骗子”。

 

图片:官方海报

图片:官方海报

 

全现在:下一季什么时候上线?和前几季相比,可能有哪些变化?

 

陈晓楠:大概在(2021年)4、5月份时。最主要还是选题新意,每一个故事拿出来都是重磅。至于形式上,突然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走路谈,那也没有什么意思。形式在综艺里很重要,因为形式就带来了新的人物关系。在我们这个节目,人物关系其实就是他在讲这件事情,我去探究。

 

全现在:你刚才有提到现在录完视频后,会以自己的视角再解读一下这件事情,夹杂一些个人观点,这好像是现在很多访谈节目的趋势。许知远的《十三邀》和姜思达的《仅三天可见》,都不像过去的传统访谈节目,访谈者只是旁观者,他们反而更注重个人观点的表达。你怎么看待谈话节目的这种趋势?

 

陈晓楠:这就是给观众多一个视角。现在大家特别喜欢那种“浸入感”,不是只给我这一个面向,而是想360度的看看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也有很多(鲜活的),比如毛不易跟我说“喝点酒吧”,沈巍说“哎呦,我以为是法拉奇在采访我”……真实的人物关系不是只呈现在你问我答里,它包括我们的交往,包括一切花边的、毛糙的东西,很有呼吸感。

 

后来我发现,作为一个亲历者,每次采访完他们问我一些问题,我会在我脑中梳理出我的感受,很珍贵。因为那是刚刚采访完很鲜活的感受,我憋了一肚子话,在采访中又只能问,但当我向第三方讲述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我有时候隔很久再去看,我都很惊讶,我是那样说的。

 

 

“找到你的passion”

 

全现在:从《冷暖人生》到《和陌生人说话》,快20年时间了,是什么推动你一直做这件事?这和你早年间做《凤凰早班车》《午间特快》资讯类的节目很不同。

 

陈晓楠:我感觉做新闻主播更像一种“职业”,我很喜欢那种爽利劲儿和控制感,去阅读大量资料,去掌握知识,但那些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职业,我要做的非常职业化,外界给我认同才会有成就感。但是“事业”跟爱好有关系,这件事做起来的过程本身也很愉快,而不是外界带来的。

 

全现在: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或者节目?

 

陈晓楠:我喜欢看人物传记,一切的人物传记。我可能天然的对“人怎么活着”感兴趣,那种命运感特别吸引我。

 

还有看纪录片和电影,我特别喜欢看生活场景、生活细节。比如生个炉子吃个面包,哇,我看得津津有味。但也不一定是很慢节奏的,我还喜欢看那种法国电影好多台词哇哇哇一直在说,早晨起来一边煎鸡蛋一边说话,我就觉得特别好。我喜欢它通过这些细节把我放在一个时空里,这个时空是我没有生活过,但我又好似生活过的那种感觉。

 

全现在:对于新闻学子,你有什么想说的话?

 

陈晓楠:现在学新闻可能需要更大的激情,就是西方教育老说的“passion”,你要找到你的passion——你要不断的留时间给自己去想,“我喜欢什么”、“我的passion是什么”?很多时候我们会被周遭的其他因素干扰,比如一个人想当演员,是喜欢表演还是喜欢出名?学新闻,是做新闻看起来光鲜,还是只能考上新闻专业?一定要厘清这些事。

 

全现在:当年你父母有和你谈过这件事么?

 

陈晓楠:完全没有,我们是科学院子弟,人生的任务就是考大学,人生开窍特别晚。

 

采访中的陈晓楠

采访中的陈晓楠

 

全现在:回想你上大学前的这段时期,你觉得哪些点可能和你现在的职业比较有关联?

 

陈晓楠:我觉得是上大学以后,当时北大附中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人报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但在这个学校,空气非常自由,你可以做奇形怪状的自己,可以是任何一个样子。学校很小,大家像聚在一个小世外桃源里,一群各种个性的朋友,一下子奠定了我觉得“我得是一个不一样的人”。虽然啥也不知道,完全是空的想象,但就是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可以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

 

我们那时候没有贫富之分,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有钱或者一个人穷,所以“财富”的概念是剖离出校园生活的。大家的校园生活都穷哈哈苦哈哈,我借你两张票,你借我点什么东西,记得我和闺蜜两个人买一份菜吃,一个丸子切两半,就为了省出钱看话剧,但也很高兴。

 

我们到了很后面才出去,不像现在学生很早就出去实习,错过了大家聚在一起享受世外桃源的生活。我记得有一次停电,校园里鬼哭狼嚎、鬼影婆娑,所有人都出来狂欢。有一次下大雾,雾特别浓重特别厚,雾里穿行,特别快乐。

 

全现在:你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自己的工作?

 

陈晓楠:大三时,北京电视台来学校选英语新闻主持人,我们几个就去了,最后把我留下了。我记得当时化了一个很浓的妆,在那念了一下提字器上的内容,就被选上了,所以很幸运。

 

被选上以后,他们要求我去买一身西服,我躺在床上还在想:从此以后就是说,不是所有生活中的人看到我,可能会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看到我。这个念头突然一下升起来,就觉得好奇妙啊,从那儿我才开始燃起了一点想法,我跟这个行业是不是会有一些关系。后来就一直顺着这个方向走,给推到了这儿。 

 

全现在:全校只有你一个人去了这个学校,你从小有这种追求么,要做一个不一样的人?

 

陈晓楠:完全不是。我初中就是一个昏昏噩噩的状态,只知道死读书。到高中后理科成绩飞速下降,我发现我根本不是这块料。因为北大附中到高二下学期才文理分科,所以我过了一段很痛苦的时期,直到高三报志愿时我才问自己要干嘛,这个时候做了一个误打误撞的决定。我觉得这就是直觉,我到现在也是重大决定全部是直觉,说不清道不明,全部是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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