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5日，铜陵出租车已恢复运营，北京西路上可以看到许多出租车驶过。（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图）
2021年8月23日8点，刘同接到铜陵市道路运输管理服务中心的电话，让他一个小时后到运管中心开会。刘同是安徽省铜陵市一家出租车公司的负责人，管理着约100辆出租车。
后来，他在运管中心电梯里碰到铜陵市出租车行业党委的朋友时，双方都很惊讶。他们平时很少出现在同一个会议上。
另有两位出租车公司负责人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他们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会议持续了大概1个小时，主要议题是要求出租车恢复运营。刘同说，运管中心查看后台数据发现，周末出现出租车停运的情况。
当地出租车停运的诉求是取缔共享电单车。作为共享出行市场的补充，共享电单车瞄准的是三公里以上的出行市场，这触碰了出租车行业的“奶酪”。
此前，出租车司机抵制共享电单车事件也零星发生过。据湖北省武穴市交通运输局发布的消息，2020年8月，该市部分出租车司机将共享电单车转运并丢弃至城区周边。
执行中的偏差
准确来说，停运是从8月22日开始的。停运的导火索是对信访结果的不认可。
多名铜陵市出租车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8月初，有司机自行到铜陵市信访局上访，要求取缔共享电单车。他们认为，共享电单车既影响了出租车行业的生计，又存在不安全因素，“弊大于利”。
大部分受访司机都会主动打开手机相册或群文件，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共享电单车“一拖二”、驶入机动车道、乱停乱放等照片或视频。
8月21日下午3点，5位司机到达信访局听取信访答复。入行23年的王东是5位司机之一，因为资历深、有维权经验，遂自荐前往。到场后，他环顾四周，发现当天出席的政府工作人员有11位。
在二楼会议室，一位政府工作人员通报了上访的答复，即“取缔共享电单车不可行”。王东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场的司机都对这个答复有意见。
另一位在场的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当时就提出，“周边城市都已经取消了（共享电单车），为什么我们还要保留？”
2017年8月3日，交通运输部等十部委联合印发《关于鼓励和规范互联网租赁自行车发展的指导意见》（下称《指导意见》）。《指导意见》明确指出，“不鼓励发展互联网租赁电动自行车”。
东南大学交通法治与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顾大松曾撰文表示，“不鼓励发展”属较少见的政策用语，执行中容易产生偏差。
芜湖和铜陵均为安徽境内长江沿岸城市，相距仅九十多公里。芜湖目前不允许共享电单车投放。根据人民网“领导留言板”消息，芜湖市城市管理局在2021年5月回答网友提问时表示，当地未发展共享电单车的原因有5点，包括《指导意见》提出“不鼓励发展”、安全风险大、共享单车投放过量、居民自有电动车保有量大，以及对出租车行业冲击大。
也有城市将“不鼓励发展”理解为“非禁止”。昆明、南宁、长沙等地均出台了规范管理共享电单车的政策，并未将共享电单车逐出城市。
铜陵属于第二类。南方周末从多位出租车公司负责人处都看到一份《关于取缔共享电单车建议的答复》（下称《答复》）。《答复》由铜陵市交通管理局、铜陵市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铜陵市公安局出具。
三部门在《答复》中指出，取缔共享电单车不可行的主要理由有三点，分别为无政策法规依据、诸多城市均未限制共享电单车发展，铜陵市大多数公众对共享电单车持欢迎态度。
《答复》中还提到，“近期，市交通运输局、城管执法局分别在我市开展民意调查，不赞成取缔共享电单车的公众比例达92%以上”。
正在归还共享电单车的铜陵市民。（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图）
“气死了出租车”
铜陵市第一家出租车公司成立于1998年。9年后，因农地被征收，铜陵人“蛋老爷”丢下锄头，加入这一行谋生。在铜陵，早期从事出租车行业的多为失地农民和下岗工人。
年过半百的“蛋老爷”与武侠小说家金庸同姓，只是行走出租车江湖不愿以本名示人。他加入了全国各地的司机交流群，业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知道。十几年来，他在早上7点出车，靠着四个轮子，把两个女儿抚养至成家立业。
“蛋老爷”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七八年前，一人开出租车就足以养活全家。生意好的时候，去掉油钱等成本，他一个月能挣到六七千元。一位出租车公司负责人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有“开一辆出租车等于做一个县级干部”的说法。
不久，出租车行业的好日子就到了头。2015年6月，铜陵北站建成并投入运营，从铜陵坐高铁到周边城市更加方便。当年10月，上海市交通委颁发了国内第一张网络约租车平台经营资格许可，网约车逐渐兴盛。
不过，新一波冲击来自意想不到的对手。2016年下半年，共享电单车的概念在长三角兴起。两轮车赛道的巨头加入战场后，给共享电单车市场带来了巨额增量。由于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表态不发展共享电单车，市场下沉到很多二三线城市。
铜陵市现辖一县三区，常住人口约130万，城区人口80多万人。2018年4月，《铜陵日报》报道了200辆共享电单车入驻铜陵一事，称“共享电单车在我市尚是一个新生事物”。
哈啰、青桔等品牌陆续出现在铜陵市街头。据铜陵市人民政府官网消息，2021年1月，铜陵市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在回复市民来信时表示，目前全市共享单车总量（包括单车和助力车）在21000辆左右。其中，某品牌单车和助力车的配额比例约为3∶2。
与出租车相比，共享电单车价低且便捷。铜陵市出租车的起步价为7元/2.5公里，而共享电单车的计价通常为2元/15分钟，以时速10公里计算，骑行2.5公里只需2元。
“蛋老爷”在车上调出后台数据——2021年7月27日到8月27日，他接单494次，总营收5875.7元，平均每单收入不到12元。他需要向出租车公司支付每年450元的管理费、每公里约4毛的油钱以及保险费。
他原来和大女婿是搭档，生意变差后，女婿现已转行到快递公司开货车，每月保底工资就有5500元。
“我们是在夹缝中生存。（共享电单车）挤垮了公交车，气死了出租车，饿死了卖电动车的。”“蛋老爷”说。南方周末记者在铜陵采访了十多位出租车司机，几乎都将共享电单车视为抢饭碗的威胁。
铜陵市多位出租车公司负责人则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另一种观点。他们认为，出租车行业的不景气，不能仅仅归咎于共享电单车，私家车、私人电动车保有量的增加，公交系统的完善，以及疫情对经济的冲击，都是影响因素。
目前，铜陵市出租车牌照仍然实行总量控制。铜陵市交通运输局官网显示，自2014年以来，全市的出租车数量一直为1584辆。
法治路径
8月21日下午，除了王东等人，还有不少司机驱车到信访局等答复。6位在楼下等待的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王东从会议室带出的结果，他们都不能接受。
次日，对答复不满意的出租车司机选择了停运。铜陵市约有1500余辆巡游出租车，500多辆属于雷锋车队和党员示范车队的出租车在22日、23日仍正常运营。
23日的会议结束后，刘同及其他出租车公司的负责人将《答复》传到群里，并告知司机，“针对部分私自违规停运车辆，在微信群里煽动、威胁他人停运的，政府部门将取证后取消个人经营权”。
根据《答复》，铜陵市交通运输局等部门将进一步规范共享电单车管理，包括研究出台具体的管理办法、开展清理和投放等工作、加强停放秩序和骑行管理，以及完善登记上牌审核。
《答复》中还提到一组数据：铜陵市将减少共享电单车投放总量，原则上不超过9500辆。有司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疑惑：投放总量是如何得出的？如何确保不出现超额投放？
30日10点左右，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铜陵市交通运输管理局政策法规科，五名工作人员正在开会。其中一位工作人员表示，（共享电单车）相关政策还在制定过程中。
东南大学交通法治与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顾大松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浙江宁波的做法为“不鼓励发展”政策的调整提供了一条法治路径。2019年7月1日实施的《宁波市非机动车管理条例》中，明确了规范发展共享电单车业务的基本要求。
由宁波探路，浙江是国内第一个通过地方立法明确共享电单车发展方式的省份。
《浙江省电动自行车管理条例》自2020年7月1日起施行，第十六条规定：“设区的市、县（市、区）人民政府应当组织交通运输、住房城乡建设、公安机关交通管理等部门，根据当地道路交通、公众出行等因素，制定互联网电动自行车的投放政策，明确允许的投放范围、数量和相关管理要求，并向社会公布。”
顾大松指出，除了政策上存在模糊性，共享电单车管理的另一个症结是主管部门的不确定。“共享电单车作为一种新业态，究竟属于什么行业？如果是交通行业，那么应该由交通运输部门作为主管单位。实际上，虽然交通运输部牵头印发了《指导意见》，它还是把自己定位为协同监管牵头单位的角色，非行业主管部门。”
从8月23日下午开始，出租车逐渐回到铜陵的道路上，停运事件告一段落。
8月24日晚，G7729次列车到达铜陵火车站后，有乘客选择到出租车候车通道等待，一旁的保安上前提醒：“很难打到车。”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到，约15分钟内，仅有3辆出租车经过。其中一名出租车司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停运确有其事，但大多数出租车已恢复运营。
5天后，铜陵市小遛共享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已接到通知，要尽快清退超数量投放以及未上牌的共享电单车，“其实各家都有一些超投放（情况）”。小遛共享是宁波一家共享电单车公司。
同一天，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青桔电单车的充电点，十多辆运送共享电单车的三轮车停在厂房门口两侧。充电点的负责人表示，目前铜陵市的青桔电单车运维人员约有60人，“不都靠这个（工作）来维持家庭？真的把共享电单车搞没了，一大批人就要失业”。
（应受访者要求，刘同、王东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邹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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