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还是值得一看的。但是这两天，好几位同道都跟我提起，说有些抑郁症儿童的父母在这篇文章刷屏后感到委屈，觉得不由分说就被武断定义成「生病的家庭」，况且是来自医生的诊断。还有的问：家庭治疗真的会认定，一个孩子生病就是因为家庭有病吗？难道不能是单纯的生理病因吗？很好，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曾经引发过深刻的学术讨论。我想借机说几点我的理解。
首先，这篇报导采访的林红老师，既是医生，也是经验丰富的家庭治疗师。原文的标题既不是采访的原话，恐怕也不是她本意。尤其她在文中还特别强调，不能把家庭看成孩子生病的原因。这就是标题的问题。在表达上做一点微妙的调整，比如说成是《那些好转的孩子背后，往往是全家人的改变》，就会更符合家庭治疗的理论。这个说法的调整并不是吹毛求疵。Fritz Simon在《我的精神病、我的自行车和我》里写道：家庭永远都不可能是某种疾病产生的罪魁祸首（=原因），它只能对保持了健康的空间进行缩窄。反过来也一样：躯体条件也不是家庭结构的原因，它只能对必然性与可能性之间的宽度范围进行限制。
「这第一眼看上去当然像是一种咬文嚼字，」Simon承认，但他随后指出，这两种说法会导向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变化是如何发生的理解。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看待家庭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家庭是一个单向的传导器，如果大人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就会被传导下去，直到孩子中招为止——也就是著名的「父母皆祸害」论点。另一种观点认为，家庭是一个致力于保持自身平衡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任何一个人发生了变化（不见得一定是坏的变化），都会让这个系统面临失去平衡的危险，系统里的每个人都会自发地做一些调整，设法让这个系统重新回到平衡状态。后面这个观点，就是系统论的观点，也代表了林红医生以及每一个系统家庭治疗师的主张。（似乎，也并没有翻译成人话……
）总之！意思就是，家庭会调节，在个体层面上发起冲击，没用。面对一堆动态的散点，改变某一个点的轨迹几乎没影响。就像你想挥手驱散空气，你让个别气体分子发生了移动，但立刻会被其他分子的运动抵消。一个人变了，他身边的人就会用这样那样的方法再把他变回来。这就是与系统作战的困难之处。家庭就像其他稳定系统一样，有一种通过自组织的过程，把「变化」湮没掉的能力。
请注意，上面说的这种稳定是所有家庭的共性。并不是「有病的家庭」，而是「任何家庭」。
在系统的层面上，保持稳态是默认的运行规则，而激发改变却充满挑战。这就是为什么只是治疗孩子的病，却需要全家人一起参与。因为只有整体的变化，才能形成长期且有意义的新稳态。但愿我说清楚了这个差异：并不存在「有病的家庭」这回事，但全家人最好一起参与改变。一个孩子被诊断为抑郁症（为方便起见，假定他的抑郁纯粹是生理病因引发的），家里给他办了休学，带他到处求医问药。父母也约定，一切以治病为最优先，夫妻尽量不要给孩子增加学业压力，不要焦虑，孩子想怎么休息就让他怎么休息。那么，假设吃了一段时间药，孩子生理层面的症状有所减轻。但孩子很有可能不敢面对「我好了」的想法。因为他知道，现在之所以可以不用面对（其他孩子必须面对的）学业压力，完全是出于养病的需要。为了做好复学的准备，他必须在抑郁状态里多停留一段时间，补一补欠下的学业再说。你看，纯粹生理层面的抑郁已经好转了，而这个围绕抑郁症构建的家庭互动还会继续保持。接下来，在孩子试图用补课的努力回归正常的过程中，妈妈参与进来了。我们假设，孩子对于巨大的工作量表现出有点烦躁（相信我，这绝不是异常反应）。妈妈看在眼里，很可能担心孩子「抑郁」的症状复发。这位无辜的母亲，就有可能劝孩子停下来，歇一歇：「先养病，身体要紧。」爸爸指出，妈妈的做法延缓了康复进程。他采用了不同的方法，推动孩子积极面对学业困难，鼓励他克服情绪上的不适。——不幸的是，这些鼓励在效果上适得其反，让孩子回忆起过去被这种热情支配的恐惧。孩子更烦躁了，甚至开始抗拒。我们进一步推想，爸爸妈妈因为理念上的分歧开始争吵，都认为自己的方法更有用，怪对方拖自己的后腿。这种争吵导致家庭氛围日益紧张，孩子感到压力，并怀疑他的抑郁从来都没有真正好起来过。这让他沮丧，沮丧使他表现得更抑郁了。我还可以继续编下去，但论点差不多就是这样：通过每个人的行动，孩子又回到了抑郁的状态，家庭也恢复了求医问药的模式，一如从前。——系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一切改变的苗头。同时你发现没有？这头巨兽并非出于任何一个人的恶意。我特意设置的情节，父母没有明显错误（至少主流的舆论很难再给他们定「罪」）：没有抛弃，没有虐待，没有否认问题，没有功利的焦虑或者超强的掌控欲，没有原生家庭创伤……可以作为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家庭而存在了。我想说的是，即使是这样的家庭，一旦围绕抑郁症（或者别的病）形成稳定的互动模式，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一次次改变拽回到初始状态。疾病下的全家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的稳定。要打破这种默契，除非全家人一起参与改变。讲这些枯燥的理论，我相信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阅读兴趣。但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写，是因为我担心一个像例子中那样的家庭，看到这样一个自媒体标题，会产生自我怀疑。怀疑自己会被别人看成怪物般的父母（就因为孩子生病？），怀疑家庭治疗师除了指责也帮不上什么忙（才不要向这些人求助），甚至更糟，他们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资格为人父母……这些担心，恰恰就是系统家庭治疗诞生的原因，为了反对单一的「原生家庭致病论」。话虽如此，我也相信「有病的家庭」这种说法可以安抚一部分的人，这就是为什么类似的题目更容易传播。反映出人们心目中一种对于公平世界的朴素想象：如果某处有一个问题，另一处就一定有人犯了错。——根据这个逻辑，可以得出一个让人安心的推论：只要没人犯错，我就能高枕无忧。我也无意否认，世界上到处都有这种例子：家庭出问题（父母无知也好，不负责任也好），导致孩子生了病。这是常见的悲剧。——但绝不能由此下结论：只要有孩子生病，都是由家庭背锅。因为也有很多家庭并没有犯错。哪怕只有一个家庭收到这个信息，我写这篇文章就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