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的26位教师:聚餐像教育局开会,有人穿西装却捡霉月饼吃

2021-09-09 星期四

在各地会议现场,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以及和国内外访客的合影里,他就是这个样子。他有几十张荣誉证书,如果聊起来,他会着重强调1989年的“全国优秀教师”。

9月上旬,好几家媒体找过来,他说的最多的词是“国家”“民族”。他做了大致统计,朱家五代人总共不超过150人,有26位教师。朱以勋出生于1940年,解放前,他的父亲和两位长兄都在县城边某小学教书。校舍是土墙草顶的平房,先生穿长袍,戴礼帽,学生穿着土布,背的是自家缝制的书包。

他的父亲教语文。教材是竖排版,大部分是古文,他记得小学第一课的内容是“来来来,来上学,进进进,进学校”。学生摇头晃脑地背诵,背不出来的孩子,手心就要接住老师挥下的戒尺。

朱以勋的祖父也在该学堂任教,高祖父、曾祖父是私塾先生。朱以勋是家中幼子,晚上入睡前,祖母抱着他讲祖辈从教的故事,希望他也是个令人尊敬的先生。

现在,“优秀教育世家”的牌匾挂在墙上,齐门高,红色正楷字体,方正整齐。朱以勋会强调说,“关键是‘优秀’,教育世家很多,优秀的不多见。”

朱家门外。罗晓兰摄

1959年,朱以勋从江苏省运河师范学校(现运河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先是进入睢宁县黄圩乡水章小学任教。学校在苏皖交界处,共100多个学生,朱以勋教的六年级是单独班级。进了教室,他眼前一阵昏暗。茅草屋顶,土墙里混合着剁碎的秸秆,窗户是三角形的,没有电。黑板是染上黑漆的木板,板擦是旧棉絮。

19岁的新教师有些紧张。48个学生里,好些学生年纪比他大,有的20多岁,有的已结婚。

过了几年,运动来了,水章小学停了课。

朱以勋被带到教室里,黑板上写着“批斗会”三个大字。昔日的学生已上初中,站在讲台上高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朱以勋”,朱以勋害怕被打,直说是我的错,我是无意忘掉。没想到只过了10分钟,会就散了。恢复教学后,他每天循例念语录,一直到1975年。公社里有人喊他“臭老九”,他听见了,只说:“我不臭。”

衣钵

春节期间,朱家举行家庭聚会,氛围很像教育局开会,“咳咳”,清嗓子的声音不时响起,有的人话说完,还会加上一句“……会怎么样?”

朱以勋坐在上座,宴席伊始,先对上一年做总结,尤其表扬教师晚辈最新取得的成绩。上了菜,席上不能抽烟喝酒,碗筷交错,众人七嘴八舌交谈。这时有人喊道,想说话的请举手,几只手就举了起来。

朱以勋的4个子女里,有3个是老师,都在村小任教过。原本,他们想进城。当年,朱家大儿子进了县化肥厂,月工资近150元,还不时从厂里带回免费的肥皂、毛巾,和过节时发的烧鸡。二儿子朱淑君对他十分羡慕,但兄长劝他当老师。工厂条件差,机器轰鸣,说话靠喊,地上遍布油污,化肥味辣眼睛,工人还全年无休,每天三班倒,不如教书体面。

这是1991年,内陆的工作机会并不多。朱淑君高中毕业,就登上了大余小学的讲台。1980年,朱以勋开始担任这所村小的校长,朱淑君先当了一年民办教师,每月工资三四十元。

朱以勋(左一)指导朱淑君(右一)和学生在户外写生。讲述者供图

与上一代的校园生活相比,朱淑君看到的变化是更为具体的,补丁从学生的衣服上消失,他们穿上成品衣,的确良或涤卡材质,草鞋也换成了布鞋。大余小学校门口的土路变成砂石路,最后铺上水泥。村小的课程由一人兼任多门,鲜有专业教师。因为父亲的关系,朱淑君教了几年副科。受父亲影响,朱淑君从小喜欢画画,第一堂课,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小鸟,学生“哇”地惊叹,纷纷鼓掌。

九十年代,南下打工潮兴起。朱淑君的几个发小去了广东,几年后回家起了砖房,在一片土房、草房里,那鲜艳的红色十分刺眼。他们的月薪是朱淑君的20倍。

家人不同意朱淑君外出打工,他得接过父亲的衣钵。虽然两个姐姐是教师,但她们出嫁了。

2000年前后,朱家才盖起了砖房。当时,教师的工资涨幅较低,到1995年,作为校长的朱以勋,月工资100元。从1960年到1980年,他的工资从34元涨到了38元。

但出门总是要讲究的,要为人师表。妻子给他做衣裳,用的是最好的料子。他穿西服出现在校园里时,有老师嘲笑他是“穷骚包”。

朱以勋在大余小学当校长,做绿色教育,保护森林,学生用作业本必须正反两面都写。他还发表爱鸟儿歌,向全国中小学发出倡议书。接着,他成了知名教师,学校的地址被定为教育基地。

朱以勋和学生在一起。罗晓兰翻拍

尽管名气日增,但清贫还是长期笼罩着朱家。

朱以勋去贵州开会,返程时买完票,身无分文。他路过垃圾堆,发现有包东西,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翻开报纸,看到了12个发霉的月饼。他闻了闻,还带着香气。上了火车,他掰掉发霉的边角,就着热水,吃了一天。此后,不报销路费的会议他绝不参加。

时代发生变化时,这份职业的好处又出现了。

1998年,“砸三铁”的热潮传到睢宁县,化肥厂倒闭,全厂集体下岗,朱家长子领到了3000元补贴,没了铁饭碗。

朱家二女婿此前是县外贸局的会计,单位先是改成公司,最后破产了。下岗潮席卷这座苏北县城,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开“蹦蹦车”载人,单人单次1元。他原本白净,清瘦,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现在他开着出租车,皮肤被晒成深黑色,粗糙。他一再对妻子说“当老师多好啊”。朱家二女儿也当了教师,高中毕业后,在大余小学任教。

朱淑君有美术基础,于是就利用业余时间做起了雕塑生意,他给全县的中小学打电话,“我是大余小学的老师”,对方都说认识。

第一单生意做成时,他赚了2600元。“简直是太高兴了”,他点钱时不敢相信,数了又数,手在发抖。他第一次见这么多钱,是他近两年的工资。那是陶行知的塑像,他做了20多天。

有媒体来了,朱以勋通知当教师的子女孙辈赶来,并一再确保每人都有发言和上镜的机会。他的表外孙女在邱集镇中心小学任教,电视台去学校拍摄,朱以勋向校长引荐,热情地握手寒暄。

朱以勋的表外孙女在课堂上。罗晓兰摄

回家乡

他的重孙女现在11个月大,坐在儿童椅上,左顾右盼,还不会说话。当朱以勋与她告别时,会很自然地说道:“再见,未来的朱校长,朱院长。”在朱家,选择当教师似乎具有强大的惯性。

比起一般家庭,教师家庭或许更为传统。朱以勋有7个直系孙辈,2个是在职教师,3个在国企或体制内工作,有的是因为未能考取教师,有的是性格不适合从教。

还有2人,是未来的教师。朱以勋的长孙今年研究生毕业,学计算机,是热门的人工智能方向。目前,他在宿迁一家国企工作,同时在考取教师资格证,“我一定会当老师的”。本科毕业后,他想积累社会经验,没有选择去大城市挣高薪,而是报名苏北计划,在睢宁某镇当了一年的志愿者,工作内容简单。

儿时,朱淑君四姐弟有些畏惧父亲。看到他回来,大家躲开,怕他查问成绩。家里不允许打扑克和玩游戏,只能学习。高考结束后,没有考取大学的孩子都挨了打,“真打,用手掌拍在头上,我都哭了”,二女儿回忆道。

严格的家教在代际中延续。朱宇阳读小学时,父亲朱淑君每天检查他的作业,如果因为粗心犯了错,就会挨揍。寒暑假,每天要完成作业和辅导书,检查无误后,他才能出去玩。

朱宇阳和祖父交流工作中遇到的问题。罗晓兰摄

朱淑君的女儿朱宇婷是家族里最小的孙辈,现就读于运河高等师范学校幼教专业。几年前,朱淑君觉得女儿考不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便安排她读了这所五年制师范学校。学校里,同学绝大多数在准备专升本,考编制和考教师资格证。竞争激烈,朱宇婷打算回家乡工作,考进公办幼儿园。

大城市生活太累。原本父母想让她当医生或护士,家里有事能帮上忙。她看到在医院工作要上夜班,就作罢了。

睢宁县的经济欠发达,房价却高到每平米七八千元,好的楼盘甚至接近2万。即便如此,朱家的孙辈们,绝大多数回到县城或在徐州市,以及离家更近的宿迁市工作。

事实上,当好一位教师也并不轻松。朱宇阳工作第一年,月薪到手1800元。幼儿园离县城远,他要一早骑电动车到公交车站,再乘坐四五十分钟的乡村班车,如此辗转了三年。学生年龄小,需要随时看护,教师责任重。朱宇阳将大学里学到的游戏教学等授课方式搬到村幼,家长不理解游戏的意义,一些家长认为他应该提前教授拼音等小学知识。

慢性咽炎等职业病在朱家很常见,在这个家族里,很容易看见润喉糖、金嗓子,茶杯里可能是罗汉果茶。

朱家几代教师统计表格。罗晓兰摄

工资高了

使用手机时,朱以勋会戴上黑框眼镜,将字体调到最大,右手食指慢慢滑动屏幕,将拼多多的购物车塞满。每隔几天,他骑电动车去镇上取快递,带回零食、日用品和子女眼里无用的东西,比如剥蒜机。

现在,朱以勋每月的退休工资近7000元,是1995年70倍。退休后,他过上了闲散的生活,养蜜蜂,种果树,学会使用智能手机后,他迷上了网购。每个月,他要消费近千元。近些年,朱家教师们的收入也显著提高了,朱宇阳月工资来到了五六千元。

随着就业环境和教师薪资待遇的变化,教师岗位又成为香饽饽。朱家长孙女在宿迁市某城区小学担任语文老师,8年前,她参加该校招考时,这个岗位的报录比约为80:1,现在只会更高。

朱以勋坐在家中,身后是退休时学校赠送的镜子。罗晓兰摄

朱家的子孙们觉得教师待遇高了,教学条件好了,但社会地位却不如祖辈,也没有那么多的情怀。师范毕业时,其实朱以勋被分配至徐州市城区,他拒绝了,说自己立志从事乡村教育。

农村通电后,夏天,村里人都买了电风扇,朱家只能全家躺在地上的凉席睡觉。朱以勋妻子带着四个孩子忙碌了几个月,卖完油菜籽,将钱攒起来准备买风扇,不料被朱以勋偷拿去,买木头做了鸟箱。她气得大骂粗话,朱以勋悄悄地躲回了学校。

朱以勋虽然怕老婆,但在大余村却有崇高的地位。有家长给朱以勋送来蔬菜瓜果,路上偶遇,隔得很远,就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向前,向他致意,寒暄许久。

朱宇阳他们感受不到这些,在路上相遇,有些家长连招呼也不打,开着车擦身而过。

2018年,大余小学撤并,留朱淑君看校。9月上旬,几场秋雨后,校园里多有积水和落叶,教室的角落里结了蜘蛛网。只有访客参观时,他才是教师、宣讲员,平时,他需要干清扫垃圾、除杂草的工作。

朱淑君留下来守校,手中拿着喂鸟的粮食。罗晓兰摄

进入21世纪,城镇化进程加快,大量学生随着父母迁走。2008年,全校总共不到200人,比两年前减少了近400人。

朱淑君有时会羡慕,他的几位童年玩伴现在都致富了。有人开了五金厂,身价几百万。有人回收工厂废料,固定资产上千万,他还在睢宁县城买了几个门面房。

朱以勋不太满意子孙们目前的成就,尤其是所读大学。在他看来,中国最优学府是北京师范大学。这让孙辈不敢放松,不断努力以满足祖父的期待,领到奖状或发表了文章后,第一时间拍照发给朱以勋。

大余小学现状。罗晓兰摄

2006年6月,朱以勋上了最后一课。那天,月季花开了,校园里都是鸟叫声。他走进教室,踱步,和往日一样摸摸学生的头,俯身教学生写字,接着拿起粉笔,手和身体都在微微颤动。

朱家的教师们没有统计过自己教过多少学生。朱以勋记得,大多学生初中毕业不再上学,此后成为工人、农民、个体户等,许多人与小学老师失去联系。也有的学生后来当了小学老师,他总是要求学生的作业本要正反两面都用,这一条成为了他教书的法则。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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